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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是吴指挥手下一个士兵,抢了人家的菜,因此上大家纠缠不清。”
狄青道:“带他们进来。”
那卫士转身出去,不一晌,带进两个人来。一个是五十来岁的庄稼人,面目黧黑,生得精瘦,虽然按规矩跪在地上,一见那横眉竖目的表情,就知道是个犟驴式人物。要不然,官兵只不过是抢了他的菜而已,自古民不与官斗,换在别人,早是头一缩,且要暗自庆幸到底只是一把菜,又何至于这样大动干戈,闹上门来?另一个是个年轻士兵,进了帅帐,就知道事情不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发白。
狄青先向那老农道:“是他抢了你的菜?”
那老农昂然道:“请狄大将军作主!小的赶集回家,还剩几根萝卜没有卖完。正等着明儿上街再卖,谁料这个军爷看见,便一把抢了,说是萝卜空心了,反正卖不出去,不如送给了他。”
胡不归听得这等鸡毛蒜皮之事,也居然闹到狄青帅帐之前,心下暗暗好笑。却听狄青又问那兵士道:“是你抢了这位老丈的萝卜?”
那士兵道:“禀将军,是小的错了。小的这就补钱给他。”
狄青道:“瞧你年纪,当兵几年了?”
士兵道:“小的家里贫穷,却是跟将军一样,十六岁便当兵了。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有五年了。”
狄青冷笑道:“你既当了五年的兵,难道却不知道军法?强抢民物,该当何罪?”
那士兵辩解道:“只不过是两根萝卜呵!再说,小的见这老丈糊涂得紧,一头担子空了,一头还有几根萝卜,颠来倒去,也不知道两头匀匀。所以才拿了萝卜,跟他作耍。”
那老丈怒道:“我糊涂干你甚事?就抢了我的萝卜?”
狄青看看已经问得明白,也就不理两人争执,哼一声,道:“强抢民物,按律处置,推出去斩了!”
那士兵大吃一惊,叫道:“将军,将军!”再要说什么,早被帐外走入两名军士,拖了出去。他使劲挣扎,一路之上,还在大叫道:“将军饶命呵!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将军饶命呵,饶命呵——”凄厉的叫声一路去远。
胡不归呆若木鸡。帐下跪着的那老农也傻了,半晌,仿佛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事,果然竟是真的,忙向狄青道:“狄大将军,小的知道您军法严明,还不行了么?可千万别真的斩了他!要是那样,小的不告了,还不成吗?其实两根萝卜,又算个什么?小的只是听说将军路过这里,心里喜欢,恰恰碰见这事,这才借了这个由头,前来见见将军,哪知道……”
话还没说完,帐门一掀,早有执刑官进来,禀道那士兵已经正法。那老农听见这声,知道再说也是多余,后面的话便咽了下去。愣了半晌,从地上爬起来,也忘了多谢狄大将军帮他要回萝卜,哭丧着脸,径自走了。
胡不归见那老农去了,半晌回不过神来。忽然听得一声书页掀动,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刺耳。扭头一看,竟是狄青又重拾了案头书册,正在聚精会神,详细翻阅。那神情之宁静,直仿佛刚才所做的,不是杀了一个人,倒只是捏死了一只蚂蚁而已。胡不归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顿时大怒,一时也顾不得属下属上了,道:“这也太过了!”
狄青听他说话,慢悠悠抬起头来,道:“本帅还以为,你们江湖中人,看惯了杀人呢。”
胡不归怒道:“江湖上虽然杀伐不断,却从来没听说过,为了两根萝卜杀人!就是再行侠仗义的人物,碰上这件事,也断不至于……就这样了呀!”
狄青笑道:“看来本帅要是在江湖上,必是被你行侠仗义,一刀结果了。”
胡不归气哼哼地没有答腔,看来倒是默认了。狄青一笑,忽道:“可惜而今是军营,不是江湖,倒是你别出个毛病,被本帅推出去斩了。”胡不归听他这样说话,又哼一声,心想,要是只为了萝卜这样的狗屁事,你会斩,莫非我倒没有长腿,不会跑么?你军营之中,可没有武林高手,能捉得我回来?
正这么想着,远处马蹄声疾,一阵风般,直卷入帐前。不等那马停稳,马上人早翻身下来,叫道:“八百里急报!”帐外卫士接了文书,递进帐来。狄青剔开火漆,展卷看了。未几,把文书重新卷好,往案头一置,面无表情。
胡不归眼巴巴看着,不知道前线又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狄青未必会告诉自己,忽听他道:“广西钤辖陈曙率兵挑战,溃于昆仑关,折兵八千。”
胡不归奇道:“将军不是早就下过命令,不等将军率军赶到,前方诸将不得出战么?”
狄青那深不可测的面孔上,终于现出一丝苦笑,道:“要不然,怎么叫作号令不齐呢?只可惜了那八千战士!要知道,本帅今日要是舍不得这兵士的一条性命,就算他日赶到,带着这样一支纪律不严的军队,纵使出战,也是一样的下场!今日活人一命,将来便得连本带利,赔上无数性命,你让本帅怎么选择?”
胡不归心头大震。这才隐约发现狄青作为三军主帅,那高不可攀的威严背后,内心深处竟也有不知多少难言隐痛。谁能知道这信手之间草荐人命,这样的残酷背后,隐藏着的,竟是对于生命的无限珍惜?而在他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中,这种残酷的经验之所以得来,又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血与火的炼就?
一片默然之中,忽听狄青道:“胡兄,你觉得人生在世,最难的是什么?”
胡不归恍惚之中,竟没注意狄青对他的称呼已经改了。只应着他的话努力思索,不知道人生在世,最难的是什么?是习文的考状元?是练武的练成天下第一?是……
“是选择,”狄青道:“我总觉得最难的就是选择。人生一世,短短几十年,却也不知道该面临多少选择?眼花缭乱之中,却偏偏只能选择一种。是选最难的,还是容易些的?
唉,人之异于禽兽,便在于此吧?每一种选择,都可能影响一生。每一种选择,又都可以看出其中人性。只是常人的选择,选好选歹,最多也不过只是影响自己而已。只不幸我身在军旅,随便一个诀择,便要干系无数人命。”
胡不归半晌不答,只听得都有些痴了。再一想,人这一生,果然不就是一直在选择个不停么?就自己来说,选择了武林,选择了医药,选择了炼丹,又选择了把千辛万苦炼出来的梨花筒,变成了梨花枪,现在,又选择了随军远征。还好,这一直以来的选择,从大的方面看,都还算比较顺利。从这些选择中,所看出的自己的人性,也还并怎么不丑恶。可是天知道再往后,又将有多少种选择,正在面目狰狞地等着自己?自己还能不能象现在这样,继续一路选择下去,问心无愧,一路顺风?
这样惊心动魄的一阵思考,却并没有什么答案。往外望去,天色渐暗,大帐里的光线也渐渐弱了下去。只见简易的书案前面,狄青坚毅沉默的侧影,衬着他身后挂着的那个铜制面具,构成一副说不出来的诡异景象。象谜一样的人生,又象是,对谜一样人生的挑战。
这一个士兵杀过,再行军时,那军队之纪律,果然与前再不一样了。一万多人走在路上,不要说抢劫生事,竟是连咳嗽痰唾,都再听不见一声。
胡不归见这效果,对狄青的佩服自是无以复加。只是象现在这样不疾不徐地行军,士卒体力都比较充沛,极少有人生病,他一个随军郎中,却显得有点多余了。好在胡不归本来另有想法,也就不觉得无聊,终日里骑着他那匹白马,忽前忽后,总是遥遥跟着狄青。
狄青在帅帐中面目威严,白日里跟大家一起行军,却显得极其和悦。总是带着很家常的微笑,走在队伍边上,时而弯下腰去,跟身边的士卒搭一两句话。他的坐骑是一匹火红色的战马,配着他的豆青战袍,颜色鲜亮耀眼,在队伍边时前时后,忽左忽右,竟是无时无刻,不让全军感觉到他的存在。
胡不归遥遥看着狄青的背影,内心深处,说不上来总有那么一种,近乎酸痛的感动。如果说人世间最难的便是选择,那么,对于狄青来说,在所有可能的选择中,是否,他又总是挑了最难的那个?记得老早便听说过有关他的一个故事,说是狄青名隶军籍的那天,正值科举放榜。他的战友见及第进士们从皇宫里挟着万种风采,神气昂扬的出来,便不由得感叹同人不同命。狄青却道:“那也须得看以后,大家的本事。”那个时候,当然是传为笑谈了。一个脸上刺着字的士兵,也想跟进士们比本事?然而狄青,终于还是成了狄青。终于没人记住那一榜的进士。却有千家万户,津津有味地传颂着,一个在西夏战场上,在文臣挂帅的恶劣环境中,以浑身创痕以及一腔斗志累积出来的——神话传说。
只是,那神话传说的背后呢?
腊月将尽,军队也快到了与侬智高盘据的邕州相邻的宾州。虽然时逢春节,地近前线,队伍中却没有什么节庆气氛,倒是平添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气息——也不知道这一个军旅中的春节,是不是就是大家在人世的最后一个?胡不归受了这种影响,终于没有余裕再去考虑什么神话传说的背后了。
这一天军队依山扎寨,还是跟往常一样,生火做饭、安排值夜,各司其职。胡不归吃过饭,照例在床上盘坐吐纳。那内气从丹田升起,往下转过尾骨,不知怎地,竟忽地阻塞了。这一下,他可真是大吃一惊。他本来谙熟医道,知道不妙,顿时跳将起来,直往帐外冲去。
一掀帐门,却跟迎面冲来的一个人几乎撞了个满怀。那人也是个随军郎中,定一定神,便道:“胡先生,不好了,军队依山扎寨,中了瘴气!”
只是此时正值严冬,当地八九月份的黄茅瘴早过去了,春天的青草瘴也还没有起来。胡不归虽是北人,毕竟熟读医书,却还不知道在这两种瘴气之间,还有什么至今没有发现的其他种瘴气?
但要说不是瘴气,却也不好解释。胡不归出去一看,只见各个帐篷里,军士们横七竖八,倒了倒有一半。更有甚者,那些原先便染了病、身体虚弱些的,发作起来竟有那么快,倒已经有人不治了。胡不归给病人一按脉象,却也不见有什么异常。问那些健康的,跟生病的都做了些什么不同的事,却原来病了的都是最先一灶,已经吃过了饭。那郎中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给人下了毒!米是大家自带的,必是下在食水中了!”
胡不归微微摇头,道:“要说是毒,这种毒我可还没遇见过。再说水流不断,如何下法?只怕还是此地地气不好,所以连食水也有了古怪。将军呢?”
“将军惯例,总是最后一个吃饭,”那郎中道:“此时倒还无事。”
胡不归道:“你便去禀告将军,叫剩下这些没吃饭的,今儿先饿一顿,明儿赶到县城里再吃。我这便去山中找找看,可有什么药物可以解救。毕竟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