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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陡地散了……一张素白的脸出现在面前,和记忆中那个轮廓微微相似的面容带着些惊惶,杏眼圆张正往下瞪视着我的手……紧拽住一绺残破的白色暗花锦布犹如风中飘飞的烟柳。
不是赫舍里……长得不似赫舍里却拥有皇后气质的沉静端庄。她衣容虽看似不甚华贵却雅致清丽,穿着套素白的旗袍,那高挽的乌黑旗髻上点缀着一朵白绢小花……似在服丧?
错愕间,我发现她也在打量着我……
“我不是皇后。”虽不见得特别温婉好听却正如她气质般清淡典雅。
心下种种猜测如电般闪过,实在想不出她是谁,不过这里是宫禁西苑,没有差事能随意来这里的这个宫里也没有几个,至少是嫔级以上的主子吧。我还抓破人家衣服呢,不管是谁,就算是个宫女我也有错在先,该陪礼的。
低阂上眼,微一曲膝,讪讪着正准备开口道歉……
“额娘!额娘!我不怕殿里的怒目金刚了,再不怕了!我蒙着眼过的!”兴奋地高声喊着的男童从万善殿向我们跑来,后面也跟着跑出两个嬷嬷。
“站住!注意你的礼仪,在神佛面前怎么能大呼小叫!”她的声音虽不严厉但是足可以吓得这个稚童兴奋的声音嘎然而止,湍急地脚步也缓了下来,轻了下来。
离她数步,那孩子就在那乖乖地站着,静静地微低着头……
“那吉嬷嬷,你回殿中去拿他的披风,然后就把他带回宫去吧。”
“回……永和宫?”微一踯躅,那个老嬷嬷呐呐问道。
“回南殿,阿哥所。”听她声音毫无波澜,轻幽得象风在喟叹。
但……见那小阿哥的头垂得更低了,小手捏成了拳头紧紧拧住衣角。
眼前这副场景引得我的心湖轻颤,漾出圈圈涟漪……她真是这个孩子的额娘么?永和宫是她的寝宫吧,清朝的阿哥本来就是出生即被抱走,除了节日或者亲属忌日等特殊日子,一年难得和母亲待上片刻,今日既然小阿哥出得来定是皇帝准了的,为什么不和自己儿子聚聚?难道是后妈?养母?
那男童一直低垂着面颊让我看不到模样,但是那可怜的样子让我这个做过母亲的心也跟着隐隐抽疼。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铁定不是亲妈,此刻我断定!回头给烨儿说说,给他换个对他慈祥点的养母吧。
见她交代完就要离开,我踏上一步继续完成刚才没有结束的赔礼:“娘娘,您的衣服……”
她眼扫向代表我在宫里身份的腰牌……唉,那铜符牌就如同这宫廷里的身份识别证明,上书职务姓名,想那上面并不细小的乾清宫几个字定是她定是看得清楚。
拉了下嘴角,她扯出一丝微笑,还是那么淡雅端庄……第一次看她笑呢,怔忪中发现她笑起来越发的象那个人……
她用一方绢帕在左袖破裂的缝隙处系上,自顾自地说:“刚刚那阵风啊来得甚是蹊跷,把这树枝刮起来划破了我的新袍子呢,徐嬷嬷,我们这就回宫换去罢。”
再不看向我……和她的儿子,她和她的两个宫人匆匆离去,很快就消失在暮色里……惟传来那花盆底旗鞋踩着路上被风刮下来的粉的、白的海棠发出的“哚哚”地声音。
树枝刮破了她的衣裳?她要我欠她一个人情……我瞥向自己腰间的名牌,不看僧面看佛面啊,呵呵……冷静而聪明的女人呢,很是适合生长在这个特殊的“大家庭”里啊。如果不是对那孩子这么冷漠我倒是有点欣赏她呢,对了那孩子……
他小小的身子伫立在风中,看起来分外瘦小单薄,湖面阵阵袭来的晚风吹拂着他,让他微微作抖。
可怜的孩子,她已经走了你还听话地站在这里……我的儿子几年前也如你这般大,他也没有母亲……母爱顿时泛滥起来,我走近他,只见他的身旁一地的落英,脚底有朵海棠的花瓣分外晶莹,一滴又一滴……啊是泪珠,他在哭,无声的哭,才多大的孩子。
蹲下来,轻轻环住他。小小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拍抚着他的背,默默地给他安慰。
“我只是,只是……想告诉额娘禛儿胆大了,再不怕殿门口的金刚了。”虽哭泣但还压抑着情感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恩。”
“她从来没有抱过禛儿……呜呜呜……”
虽然他竭力保持着作为一个皇子应该有的自制与礼节,但是毕竟还这么这么的小,此刻的委屈再也压制不住,顿时决堤,伤心地大哭起来。
咦……他说他叫禛儿……胤禛?不会吧,我把他的小脸儿托起来看,居然真有一丝眼熟。
“禛儿?你是四阿哥胤禛?刚刚那个可是你的母妃?”
他点点头,流泪不语。天……哪有母亲对亲生儿子如此冷漠疏远,刚刚那幕倒不似亲人却更似仇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对自己儿子这样无情!
一阵脚步声响,是静太妃,她带着四阿哥的那吉嬷嬷和几个宫人出得万善殿来,那嬷嬷与现在已经法名叫静空的出家师太合礼告辞后就要带着胤禛离开。
临走时这孩子回头看了我一眼,带着深深的无助和依恋,象小鹿见到母鹿般的眷恋……就是这一眼让我决定了要做一件事,一件谁也不会想到因为这个后继产生的蝴蝶效应会影响到以后那么多人的命运……
*
“刚刚那人就是德妃。阿弥陀佛!”是静太妃。
“茉儿见过静空师太。阿弥陀佛!”我合掌问安。
她递过来一双软软敦敦的鞋,上边用红丝金线绣得有上百个小小的“福”字儿。这个是宫里习惯七月里做来压邪去阴的百福鞋,小“福”字儿又小又清晰;这针脚极是费人眼力功夫的。
“喜格格的。每年,中元节老太后来西苑放河灯前会在万善殿小憩礼佛,我会托她传给翠姑。如今正牌母亲回来了……是按照去年格格的鞋底照着做得宽松了些,也不知道合不合脚。”
赶紧谢了,这“百福”鞋子是有讲究的,能得到出家人做的最为珍贵,记得玄烨小时候穿着过中元的还是老祖宗去西山的寺里求来的。
夜了,东边远远传来的阵阵御林禁军换岗的脚步声划破了西苑里的宁静,即要宫禁了,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是临走前有件事却又不得不问。
“今日德妃来拜见师太礼佛么?”
“你想问的是她为何对四阿哥如此严厉吧。”
看她洞悉世事的眼睛带着笑,我也跟着讪讪地点了下头。
“今日是她母亲忌日,四阿哥也是皇上开许今日下午可以来这里,不然她是想都不想见这个儿子的。”
啊……为何?这孩子怎么招她惹她了!我摒气凝神地静候着她下面的解疑。
“她也是三宝弟子,常来西苑祈愿忏悔。最近她告诉我,皇上越宠她和四阿哥,她身体靠得皇上越近,可感觉离皇上的心却越远。”
可这个又和她儿子有什么干系?我不解地瞅向她素洁的脸。
“她说她早就对感情的事大徹大悟了,可是这豁达之人从她大悟那天起却不爱照镜子,康熙二十年封妃却从未见她插过凤簪,也不爱看自己生的那个亲生子。”
“她儿子定是长得象她的,难道一个母亲居然不喜欢长得象自己的亲儿子!”
她怪异地睇我一眼:“你真没看出德妃神态酷似一个人?轮廓也有些形似?”
就象朦胧中有一层纸立在我面前,要透不透的,而答案就在对面。
想起在蒙古的时候全公公的话,想起在多伦我问烨儿这么多年都讨了多少个大小老婆,他说的那句:“一个”。
“可能一个都不算,她们都象你,可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你……”这句话历历在耳,本来只是以为是句讨好我的戏言……
“她这几年倒是豁达了,宫里这么多人中,她算真是做到了宠辱不惊,笑看后宫潮起潮落,花开花败。今天告诉我这次秀女又新晋了名贵人,而且独占鳌头。”
恩……张如妍,脑海浮现出那双明媚的会说话的秋瞳。
“她只是笑着说,往年入了秀女她会比谁都关心,现在……她大悟后的真谛是,她们不过都是皇上的情感代替品,既然是代替别人也总有一天会被那个‘别人’代替,她不上心。她唯一遗憾的是为什么比那个早就占据了皇上的心的女人晚生得几年,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明晓皇帝对他的发妻有多么深厚的情谊。”
我们已经走完了长廊快到禁门了,暮色中已经能看到串串红宫灯高挂上了宫檐。快到七月半了宫里到处挂满了驱邪阴的红笼。可这时我听得心跳,迈不开脚步……
“她更遗憾的事,据说自己长得最象她,连儿子都象她!”
象我……象以前的苏麻吧,顿时面热生起红晕,好在暮色中她也看不明了。只见她觑了我一眼,这个出家人眼底还带着戏谑,是打趣我么?静太妃可真是看破红尘却又在修这世间法啊,原来事事关心、留意。
“她觉得人生最大的幸运是因这皮囊而最大的遗恨也是因这似别人的皮囊。因为这容貌遇见了皇上更得到宠幸,而最大的遗憾也莫过于她只是她的影子而已……所以,她既感激又痛恨那个人,那个已经死去并带走皇帝的心的人……赫舍里。”
“赫舍里?您说是皇后?”我没听说吧,不是我么?不是苏麻?
“是赫舍里,你没听错,所以她从不戴凤簪,即使是出席大礼。这个宫廷的人不是都知道么,皇帝对赫舍里皇后是如此的情深意重,皇后的儿子还在襁褓就被封作了太子,这么多年都是皇上亲自抚育太子连一个养母都没有指定。”
连接西苑和后宫的月门到了,她与我合掌告别,很快就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中。我立在风中回味着她的话。
相同的故事原来一直在这个神秘庄严的紫禁城内上演,情节相似,只是版本不同。我说呢,刚刚在幻觉中我把她当作了皇后叫,她却不甚惊讶。原来……
呵呵,枉自做了一回孔雀,自作多情啊……
我迎风而笑……笑得脸上凉凉的,湿湿的,心有点释然也有点疼。
既然你不养不疼你儿子,那么换我来疼我来养……
未来的结局,清澈如溪,溪底之石,早已尽收眼底。倒不是因为知道他以后会是历史上的下一位皇帝,此刻我只是想做个疼他的母亲……只是母亲。
蚍蜉
不知不觉中我一抬头,天已经是暗蓝色的了。
星空下,甬道边红红黄黄的宫灯,使尽浑身解数,却也稀释不了这黑浓的夜的来势汹涌,只能与天边那几颗早临的星遥遥对视。
兰丫头,现在已经是标准的嬷嬷样了,正拿着我旧日的披风焦急等候,见我象魂儿一般的飘来赶紧下得月华门的台阶,把我裹成了粽子。
“宛仪唉,您一去慈宁宫这就去了大半天儿,皇上晚膳后特地去慈宁宫请了老祖宗安,说你未时就回宫了。已经差出去几拨人找您了。”
她的力气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大了不少,此刻象老鹰护犊一样把我的手合在她的掌里……好温暖。
听她絮絮地抱怨着因为我的短暂失踪在这宫里造成了恐慌……对,她说是恐慌,起码对她是,对全公是。他们一个候西,一个守东,现在全公公还在日精门守着呢,没有让侍卫门按时“下钱粮”。
“怎么就去西苑看湖了呢,那湖有什么好看的,太阳一下山那园子就黑黢黢的,也不嫌渗,不嫌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