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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七月底、八月初,曷懒路突然平静下来。
“形势有点奇怪……”
卫希颜坐在制置大使的公厅内,翻阅着大案上的军报汇总,低语了一句。
坐在西侧长几前的叶清鸿闻声抬眸,随即低眉落笔,片刻军令拟定,冷着脸递到卫希颜案前。
这是一份调兵令,从驻倭国虾夷岛的宋军大营调兵曷懒路,接收金军弃置的城寨——这是七月以来的第四份调兵令。
卫希颜眉眼含笑,“机宜辛苦了。”
叶清鸿闻言脸色更冷,果断别过脸去,扫了眼大案上散开的军报,问她:“军情有异?”
卫希颜一边在军令后签名,一边回她:“金人的动向有些奇怪。”
“……您是说迁户弃城?”
“嗯。”卫希颜盖上北伐制置大使的大印,召进亲卫送出调兵令,这才继续说道,“之前,曷懒部女真只是弃了那些不重要的小寨子;之后,连大城大寨也弃之而去——西面:曷懒城西北的惠山寨,长白山东麓爱也窟河寨;东北面:浑蠢水(珲春江)的留可城,潺蠢水的坞塔城;北面:星显水的阿鄢恰9蓟胝!□
她扬了扬眉,“这就等于是金人以长白山和盆搦岭为界,西面退到长白山以西,北面退到长白山以东,东北则退盆搦岭以北——将长白山以东以南的大片土地,即大半个曷懒路都放弃了。”
叶清鸿斜她一记,“这难道不是您说的‘金人收缩防线,以退为进之策’?”
卫希颜笑了声,道:“的确,金人期望我军与高丽在曷懒斗个两败俱伤,再收渔人之利;但战线收缩得太过了,弃地也弃得太利索……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若说这是曷懒部自个的决断,我是不信的。”
她顿了顿,解释道:“金国和大宋的中央集权不同,像曷懒路、婆速路这些以女真部族为名的路就相当于地方诸侯,在驻军和财政上都有很大的自主权,比如每年征收的赋税,大约只贡三分之一给上京,其余三分之二皆归部族自留;若遇灾害年,也由部族自贴,上京是不发钱粮赈济的,顶多皇帝赐些财物表示安慰。现在曷懒部女真撤出了四分之三的城寨和土地,损失可谓巨大,但曷懒部能从上京拿到多少补偿?——不但没有分文,还会遭到上京斥责‘兵败失地’。所以,曷懒部不太可能就这么果决地大片弃地,甚至连‘胸脯子肉’都利索割下来送人。”
她说的“胸脯子肉”,即指爱也窟河、浑蠢水、星显水这些河岸平原的肥腴地带,是曷懒部女真的主要聚居地,自然是最不能割舍的——却也弃了。
叶清鸿便道:“应是上京旨意。”
“没错,只有金国皇帝的旨意才能让曷懒部这么做。至少是‘遵从上意’弃地,论过不论罚。”卫希颜说着又拿起最近的一份军报。
七月二十五日,第四军报曷苏馆路军情:金人迁女真户撤出复州,退守盖、穆二州。
至此,曷苏馆路的盖、穆、复、苏四州宋军已占苏、复二州,相当于占据了半个辽东半岛。
卫希颜敲了敲这份军报,说道:“第四军以苏州为后方,与水师战舰配合,对复、穆二州实行游击疲扰战术;而曷苏馆部女真还没有困迫到放弃复州的境地——撤出复州,必然也是上京的旨意。”
叶清鸿略一思忖,“高丽若攻下开州,就能威胁辽阳府。”曷苏馆路的穆州东邻开州,盖州北邻辽阳府,是以金军提前收缩防线,固守复、盖二州,为的是护翼辽阳府。
卫希颜赞同点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话未说完,就被门外侍卫的通传声打断。
她扬声,“进。”
便听靴声利落,国防军第五军都统制吴安国大步走入。这位进士出身的文官将领有着高大健硕的体格,一张面庞沧桑硬朗,不像优雅的士大夫文臣,更似打熬筋骨的武夫宿将,行动间浑然有力,好像每一个动作都带风一般,行礼禀道:“枢帅,探作最新回报——昨日酉时,高丽攻下渌州。”
“哦?”卫希颜起身走到公厅中间的巨大沙盘前,目光看向婆速路,“保、桓、渌,江北三城已下……”
“江北”是指鸭渌江北,“保、桓、渌”是指鸭渌江北岸的三座重镇,即西为保州(辽宁丹东),中为桓州(辽宁集安),东为渌州(辽宁临江),共同构成防御高丽的一道河防线。五月末,高丽攻下保州,六月中攻下桓州,而今渌州也下,则鸭渌江防线尽破。
吴安国又禀报了详细战情,总起来说,就是高丽六七千人围城,渌州城内的金军没有等到后援,遂死战而破。
高丽拿下渌州后,再往北推进二百里,就逼近金国上京路的南部边界了。
吴安国语气却很轻蔑,“王氏高丽鼠窃之辈尔,岂敢直逼上京?”
眼下金人是兵力不足,方让高丽人觑空推进,若是威胁到上京路,面临的必然是金军精锐的全力反扑。
所以,高丽人的目的应该是……他的目光都看向开州(辽宁凤城)——在保州和辽阳府之间,东南距保州九十里,西北距辽阳府二百里。
卫希颜的目光同样落在开州,将保州、开州、辽阳府三者连成一线,指挥棒轻轻叩了叩,“高丽军队的主力必定是在这一路。”
吴安国点头,转眼神色又是不屑,冷笑,“辽阳府,只怕高丽人吃不下!”
在辽国时期辽阳府就是五京之一的东京,城高厚固,攻城难度绝不下于燕京。他狡黠的一笑,“让高丽人先去吃也好。”
卫希颜也笑,“给王师打前站,这买卖可以做。”
吴安国大笑,又请示了几项军务处置,便行礼告退。
叶清鸿接过先前的话,问她:“另一方面?”
卫希颜沉了沉眼色,说道:“上京下令金军大范围地撤军弃地,一方面是收缩战线,以利防守,同时也是保存实力,以备将来反攻;另一方面,很可能是西北二地或燕云战场的形势出现了大变化……最有可能的是燕云战场。”
她的猜测没有错。就在两日后,枢府军情司传来密报说,金人与北廷议和。
☆、议和落定
金国与北廷的和谈已经进行了一个半月;双方互遣使臣在燕京秘密接触;彼此都严防消息外泄;将西夏人和耶律大石以及高丽都瞒得滴水不漏,却没有瞒过南廷的秘谍——军情司潜伏在燕京和西京的间作几乎同时从金宋两军诡异的对峙状态中觉察出异常,又有潜伏在上京的间作通过策反的权贵侍奴获利情报,陆陆续续拼出了和谈的详情。
北廷同意停战的议和条款主要有四项:
其一,送归靖康年间掳走的宋廷君臣;
其二;返宋燕云之地;
其三;向宋称臣;
其四;每年给宋朝纳岁币马三十万匹、金二十万两,再加退还燕京租税一百万贯,并按十分利计息;还息一百万贯,合计二百万贯。
这第四项条款是有来历的——北宋朝廷每年要给辽国岁币“绢三十万匹,银二十万两”,后来辽国衰弱,北宋与金国结盟灭金,同意把每年送给辽国的岁币如数转给金国;后来为“买回”燕云十六州北宋又答应把燕京的租税每年一百万贯钱送给金国。 即,北宋朝廷每年要给金国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银,另加一百万贯燕京租税钱。
卫希颜拍案而笑,“嚯,好大一个耳光!——敌若辱我,必十倍还之!”
啧,“马”三十万匹呀,比“绢”三十万匹贵出十倍不止,还有二十万“金”,比之二十万“银”翻了十倍,至于一百万贯租税钱的“十分利”,嚯,高高利贷。
卫希颜又啧笑一声,“这一记耳光悬在金人头上已久,终于雷霆万钧地落下来了。”
叶清鸿跟随她日久,听出她话中之意,“……您是说,金人议和是雷动的谋算?”
“这个嘛,八。九不离十,”卫希颜吹了口茶沫,笑悠悠的,“以烈火烹油的局势逼得金人不得不求和,再拿出这种条款打人脸……岂不是很有趣么?!——昔日之耻,今日十倍还之。”换了她,也这么干。
所谓的“议和”,对金国来说其实就是求和,太丢脸了,这种羞辱自己的事女真人岂能答应?朝上必然有异议——军情司间作在谍报中道,金臣御前争吵激烈,喧嚣殿外可闻,几至动手。然而,最终议和派的声音压倒了反对派。卫希颜有理由相信,这里面绝对有北廷间谍暗中运作的功劳——买通或者煽动一些金国朝臣推波助澜。
叶清鸿不相信雷动会议和,以她对雷动的了解,向来打人打到死,绝不会给敌人留下喘息之机,除非有更大的图谋。便问:“这个议和别有目的?”
“金人议和是不得已而必须为之;而雷动暗里推动议和,这时便高姿态地同意议和,并提出这四项条款,在国内便能获得人望——既及时罢止兵戈,又洗雪大宋前耻,符合京城士林舆论的风向,也符合士大夫们的期望……”
叶清鸿蹙了下眉,眼神有些疑惑,停战议和是北廷士林的期望?
卫希颜耸了下肩,“这就是切身利益的不同,以及着眼点的差异。虽说大宋上下皆恨金虏,但金军入侵中原肆虐,直接受苦的是河北两路的百姓,他们恨不得彻底灭了金国。但朝堂决策的核心在京城。就算河北、燕云打得血流成河,对京城凤翔府的百姓来说,也是很遥远的事;只有因此而上涨的物价以及加征的税收,才会让他们觉得事关己身,因为战争要从他们身上刮钱,所以期望战争越早结束越好。而士大夫们的期望也是如此,收复燕云就是完成了足以告慰祖宗的大功业,迎回被掳的靖康君臣即洗雪前耻,在他们看来,已经取得了战争的最大胜利,应该及时罢止兵戈、休养国力,不应该再耗费钱粮打下去。”
叶清鸿语出如剑,“生死仇敌者,不死不休。”
卫希颜笑了一声,“治国可不像杀人那么简单,只要不计一切杀死对方就算完了,治国者得顾虑国计民生,如果战争导致国家负担过重,大臣们就会反对。纵然雷氏父子能够把持朝政,也必须顾及京城士林的舆论。所以,议和一定要议,必须逼得金人尽快求和——如此既顺应了士林舆论,又拉升了声望值,这样的好事能不做么?”
叶清鸿撇了下唇,心道“虚伪”,再次确定她不喜欢这些。
卫希颜微微一笑,又道:“不过,雷动议和也不单是迎合国内,主要还是因为议和对北廷有利——
“其一,有利于北军在连续作战后恢复元气;其二,有利于燕云之地休养生息,恢复生产,保障大军的粮袜就地供给;其三,北廷提出的四项条款中,‘称臣’和‘纳岁币’金廷恐难接受,但‘送归被掳君臣’和‘退出燕云十六州’应在金廷可承受底限内,如此金军便将撤出燕云其余几州,省了北廷攻打的气力;其四,如果议和谈成,金军虽然仍会在燕云边境驻防兵力,但至少能抽出一半兵员转移其他战场,如此北廷袖手观战,却可同时削弱金军和‘盟友’的兵力,即可得渔人之利。”
诚如卫希颜所言,金廷不接受“称臣”和“纳岁币”的条款,其使臣在上京、燕京两头奔波,与北廷使臣讨价还价,谈了一个半月也未能签下和约。
但在燕云战场上,双方的大规模交战已经停止,只有零星的骑兵遭遇战不时发生,表明双方仍在“战斗中”。至于西京大同府,也仍然被宋军围困,但金军没有再增援解围,宋军便隔几天攻一次城,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双方都没什么损失;西京守军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