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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不打算揪着这起不放,硌在心里头的,是卫希颜隐瞒的身世,这才是欺君的罪。
赵构的手指划过瓷盏上精致的剔花,慢慢道:“国师说,家门蒙难……,朕亦听说了一二,却是不知详情……”
卫希颜抬盏的动作猛然一顿,微微抬脸的表情显出惊讶,“……臣的身世,陛下,竟是不知么?”
赵构茶盏搁下,白瓷碰着御案轻微一声响,“怎么,国师以前说过?——朕倒是没这记忆。”
卫希颜皱着眉说:“当年,太上皇禅位后,臣曾将身世冤仇禀明渊圣皇帝(赵桓),之后蔡京伏法,臣又上了道请罪表呈递已南巡的上皇,上皇遣内侍回了谕意,说‘情有可原,将功抵罪,欺君之事不再论’……臣以为,陛下早知此事。”
她蹙着眉,“……或因上皇圣体不安,忘了提起?”
赵构心头恚怒,很想掷盏丢她脸上——这等胡话谁信?卫轲,你当朕是傻的,由着你来糊弄?
赵构缓缓吸了口气,沉着眸子,说:“道君驻跸杭州之初,圣体尚安,朕曾日日陪侍君侧,从未听道君提起一字半句。当年国师抄了蔡太师府后,道君重情,还感念了一番君臣情义……按说蔡佞是国师大仇,道君当时不会不提。皇父的记性朕是清楚的,按说不会略过这桩啊。国师,你说呢?”
卫希颜放下茶盏,淡淡抬眸,“陛下都不清楚,臣怎么晓得?或许情绪激动,痛恨悔……索性回避了臣这起。太上皇的心思,谁知道呢?”
赵构扯着唇笑了笑,“朕记得,国师说因了茂德而入朝堂……朕犹感念在心,今日方知另有别情!朕现在倒有些糊涂了,不知何为真,何为假。国师倒是和朕说说,究竟哪个才是真相?”
卫希颜神色却极其坦然,“陛下既问,自当详禀。”遂将师师在花朝宴上说的“身世”复说一遍,当然比起师师对夫人们说的又要详尽些。
赵构间或打断她的述说,询问个中细节和关要处,卫希颜说的没有不妥当的地方。皇帝纵有满腹的怀疑,却也揪不出任何漏子,不由心头郁怒,忍不住冷笑一声,话里带了两分嘲讽,“国师这身世还真是‘离奇’啊!”
卫希颜挑起一边眉毛,声音也冷了下去,“朝政不清,世道不平,被逼出的‘离奇’之事岂只一桩两桩?云氏家仇能雪还算幸事,却不知民间尚有多少人家有冤不得申,死了亦是白死。就说这两浙路,被朝廷花石纲害得家破人亡的小民百姓,陛下可知有多少?”
这话只差没明说:昏君奸臣,祸国殃民,方逼出世上各种离奇冤案!
赵构有些尴尬地侧了侧眼,端起茶盏掩饰,却见茶汤已干,顿时迁怒,“换茶!”
房内当值的康履恭应个“诺”,揣着冷汗急步退出。稍顷,新的两盏茶汤奉上。内侍主管低眉垂手立在皇帝身后,大气儿不敢出。御书房内静得只有茶盏茶托轻微碰瓷的声音。
卫希颜抿下一口茶,抬眼瞅着皇帝,似笑非笑的模样,“当年太上皇出京南巡,内侍主管李彦随侍君侧不离,想来应知此事。陛下若见疑,不如召李彦过来,一问真假。”
“瞧国师这话说的,朕和国师结识多年,怎会见疑?”赵构笑着说了这句,垂着眼啜茶,将一口俨醇的茶汤咽下去,又抬眼笑着,“不过,问问亦好,省得不清不楚的。——康履,你去……”赵构语气顿了顿,“传李彦过来问话。”
“诺!”康履弓了身退出,垂下的双眼微光闪烁。
作者有话要说:小晋晋抽得真是让人销魂啊(泪奔)~
259
259、御前应对 。。。
太上皇居住的延禧宫在福宁宫西北,抄最近的宫道快步走约摸两盏茶功夫就到。因道君久病需得静养,宫门即使大白日也紧闭着。内侍方叫开宫门,一股浓浓药味就溢出,连候门恭声道安的黄院子都是满身药气。康履皱了皱眉,随身内侍善体心意地挥衣袖扇了两扇,问黄院子:“李大官可在殿内?”黄院子恭声答“是”,躬身让过。
康履带着随身内侍转过影壁,直入正殿。止住廊下通报的小黄门,留下内侍在殿外候着,放轻手脚走了进去。
内寝御榻前,李彦正端了只翡翠药碗,用银勺舀起黑浓的药汁,半弓着身子倾进敞口的银漏斗,药汁顺着漏斗下方的细软管流入太上皇嘴内,一内侍左手小心托起太上皇头部,右手并指点喉压迫药液顺喉而下,另一内侍拿着软巾时不时拭净口角渗出的药汁。
康履足下顿了顿,轻步上前,跪下磕头道:“奉官家孝谕给道君请安。”这才起身对李彦道:“奉官家口谕,问:道君御体可好些?可有清醒,睁眼,说话?可按时用药、服参汤?”
延禧宫主管放下药碗,跪下作答:“回禀官家:道君多数辰光昏沉不醒,偶有睁眼神智不甚清楚,含糊听不清字;按御医嘱咐,每日早晚两次喂服药汁、参汤,不敢懈怠……”
正说着,太上皇突然一个痉挛,两名内侍立时一人取漏管,一人放太上皇平躺,并左右按着御体,一连串动作疾而不乱,显见做熟了的。
果然,太上皇痉挛一下后就剧烈抽搐不止,口中嘶嘶乱叫,若不是按住很可能滚下御榻,那嘶叫声如钝刀子刮过铁片,刺耳粗嘎——日日不断的嘶叫早就叫坏了嗓子。但抽搐痛嘶得这般厉害,双目却仍紧闭,神智昏迷不醒,仿佛困在恐惧的噩梦里挣脱不得……
康履连着退了两步,并不是头次见道君发病光景,却仍禁不住悚然。他知道这病一发起来就要折磨两刻不止,这会却是等不得,轻咳一声,向李彦使去个眼色。两人退身出了正殿,康履低道:“官家有话问。”
李彦立即领他到内侍住的庑间,进了自个房中。康履吩咐随身内侍远处看着,这才闭紧房门,近前低语数句。
李彦听得脸色大变,康履又道:“李大官只需遵官家意思回话,日后道君驾鹤西归,必少不了你一个宫使,荣养奉老,有的是安享余年的福分。”
李彦两道灰眉抖动着,眼泡下的目光仿佛昏浊不清,却又幽幽闪着微光,忖度两边利害,一时难以委决,神色便透出迟疑来。
康履沉了脸,“听说李大官在汴京时和卫国师就有交情,不过有句话叫‘远水解不了近渴’,想来大官是明白的。”说着冷笑一声,“咱们这些服侍御前的,人前看了风光,外臣亦要恭呼声‘大官’,却指不定在背后骂‘阉竖’,这些外臣可是靠得住的?咱们唯一能倚靠的只有官家,您可别一时犯了糊涂,平白赔进自个儿。”
李彦拢在袖内的手指紧紧攥着檀香珠串子,沉默半晌,缓缓点头,“有劳康大官提点。”
领着康履回到正殿,走进连通内寝的太上皇书房,从御案侧柜里取出只紫檀嵌银的半尺高密匣,又从身上掏出把鎏金钥匙,打开后取出本绢面裹封的奏章,递给康履。
内侍主管的手指有些颤抖,接过去翻了翻,翻看到最后的朱批时,又细细辨了几眼,后背竟沁出些微汗来。却不敢迟疑,将奏本揣入袖内,道:“走罢。”方走出两步,忽又止住,回身将奏本取出递李彦,嘿笑声:“瞧洒家这性子,一急就出错。”
李彦也不多话收下奏本,知道这位官家御前的红人是想少担些干系——亲眼确认奏本已够,再亲手呈上就是惹嫌了。
出了延禧宫,沿着宫墙往南行,过了一道碧湖,穿过两三处苑囿,已可见红墙琉瓦的福宁宫。康履忽地停步,转身看着李彦,说:“李大官莫要忘了。”
李彦拢在袖内的手指隔内袋攥着那硬硬的奏本,声音喑沉,“康大官放心,洒家余生虽无多,却还珍惜这条贱命,不会胡乱说话坑了自个。”
康履这才完全放心,点了点头,“李大官是聪明人。”
到了福宁宫,却见徒弟张勤站在宫门外朝北张望。一见他就急步迎了上来,扯到一边附耳说:“师傅,丁相公、叶相公在内奏事,”声音压得更低,“孙阁长出来递的话,让给您提个醒儿。”
康履明白孙绍全是让他别贸然禀进去,便领着李彦去福宁殿的偏殿候着。
***
御书房内,君臣正说着荆南帅司的禀奏。
“……如叶参政所说种种情弊肇生的蛮夷叛乱,前朝故例可见,猺蛮再啸众谋劫省内应非起于突兀,当是积弊而致,有肇因可究。”
丁起道:“以前,朝廷从毗邻猺民的乡里集人户为义保,或从蛮峒中选人户组为峒丁,作为兵户登籍在官府名册,捍卫疆境,并按人口给田,禁止擅自出卖和私自交换,一丁一年交租三斗,没有其他徭役。
“但政和以来,州县征敛百出,或重复摊派,义保峒丁租赋不复旧制,便有私自将田卖给蛮峒换钱粮,税吏催科上门,就举家迁出,依附蛮峒;而官府仍按旧籍催科,使乡民在固定租赋外又得加税填补空额。公家靠此取利,怠慢不查销空籍,每岁征总赋,乡民不堪其苦,反而投靠依附猺峒。又有狡猾的世家大族将田产隐匿在猺人名下,躲避租赋。如此种种,使省境和蛮峒的地界渐渐模糊,蛮峒愈侵省界,致官府失税,而蛮獠日强。
“因此,臣以为,武冈猺蛮之乱可为一个契机:一方面朝廷招抚平乱,一方面可借此整饬溪峒,重查户册,堪分地界,”他看了眼卫希颜,“并且荆湖武安军可考虑恢复峒丁旧制,招抚部分猺蛮,又能分化蛮峒,以内蛮制外蛮。”
赵构看向卫希颜,便听她道:“峒丁制确是治理峒州的良策,如丁相所说,因随州县吏治倾颓而多有废弛。之前朝廷整合地方厢军乡兵为武安军,因峒丁旧制牵涉过多,遂仅在接壤交阯、占城、大理的几个羁縻州着力恢复,以加强国境戍边的军事防务,但蜀地和荆湖两路则力有未逮而暂行搁置。如今,亦是时候加以整顿了。”
赵构点头赞道:“由一地之乱着眼于国家疆境治理之策,此为兴邦之臣呀。朕有卿等良臣辅政,何愁国家不兴?”
他话意一转,道:“不过眼下首要是平乱,安定后方为治理。朝廷诏谕重新堪分田地,清立户册,这些都是需谨慎细致之务,又涉及当地世家大族,稍有急躁,便起纠纷,反令省内不安。”
叶梦得心头一松,立即应和道:“陛下明见。这田地赋役由来是肇祸之端,朝廷必得有了周密筹划,再步步施行,方可期在治平的同时进行革弊。”
赵构点头,问卫希颜:“枢府可有了平乱之策?”
她回道:“邵西所辖三县地属偏僻,向有盗贼逃亡隐匿其间,因县内通往猺峒的道路不止一条,官府难以缉捕;并且山地绵延相连,非一县能辖,有些地段便成了三不管,盗匪盘踞为祸。靖康年间又有河北溃兵南下,烧杀抢掠沦为匪,荆湖两路的溪峒州县因地僻且监管不力,便成这些匪兵的盘踞窝点。由是,盗贼、匪兵会集于蛮峒间,若有野心之辈从中煽动,便不仅仅是猺人的作乱。所以,枢府认为,武冈杨氏峒劫掠墟市之举,从表面看是蛮峒再起叛乱,但往深处究,很可能有山盗匪兵隐在其后——这些人才是祸乱之根。朝廷要平乱,必须分而治之,拨根而起。”
赵构君臣三人听得脸色渐峻,若单只一地蛮夷作乱尚不为虑,但搅进了盗匪溃兵,形势便成复杂,夷汉勾结作乱由来是朝廷大忌。
卫希颜道:“朝廷初立武安军时,曾在荆湖、江南、两浙诸路招剿盘踞山林河湖的盗贼——为害不甚的,予以招安;为恶多端的,予以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