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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树歌-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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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自己有,不过老板刚回家,马上又叫他来不好意思。”旭萱说。

“他在我们家忙一天了,至少给他睡一觉,等天亮再叫他。”旭晶说。

管理员一脸莫名其妙,这家人讲话怪怪的,尤其面色一个比一个阴惨,有半夜撞到鬼的毛骨悚然感。

签完名,看上面妈妈死亡时间,凌晨十二点五十分,就在爸爸完成七七仪式后的一小时,不早也不晚,接得刚刚好,一点也不浪费时间。

爸爸和妈妈就这样前后走了吗?在这寂寥空荡的深夜,死亡之门前,旭萱忽然想起妈妈离去前犹惦念在心的那首“藤树歌”——

入山看见藤缠树,

出山看见树缠藤,

藤生树死缠到死,

树生藤死死也缠。

第九章

父母相隔四十九日死亡,属大丧,儿女们一身黑白粗衣,袖子上别两朵白绒线花,因为阴气太重,一年内不能随意造访人家。

葬仪社老板认为其中太多诡异不解处,连他也不安,认为属大凶。所谓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理,建议在敏贞棺木里放一只鹅陪葬以欺瞒死神双眼,免得招出第三条人命。

旭萱不信情深义重的爸妈会带来任何凶煞,但家族内不少长辈年岁已大,不得不忌讳,而妈妈泉下一定不愿他们杀生,最后改以惟妙惟肖的木鹅代替。

从此,关于绍远和敏贞一生的种种,慢慢在亲朋好友中成奇谈,比如敏贞之死就有三种说法。

一,喉头气切处装新管子,不太牢固而脱落,纯是一场意外。

二,敏贞自己拔掉维生管子,不愿拖累儿女,愿随丈夫而去,是自绝。

三,绍远七七临去之前,来医院带走爱妻,是生死与共,黄泉仍相伴。

当哀伤慢慢平复,许多日子过去,冯家姐弟敢面对这段失去双亲的回忆时,连贯起前后发生的事,才渐悟出其中隐含的深意。

敏贞缠绵病榻,多次生死交关,绍远如何不舍不弃,大家都亲眼看见的。

但人总有斗不过死神的一天,绍远着慌了,他当然明白凡人终将一死,也不害怕死;只是敏贞一旦进入死境,因病体极虚又元神极弱,黄泉路上若无持助,恐立即坠入最苦万劫而魂灭魄散,他即使随后就到,太虚无限,也将芳踪渺渺难再寻觅。

于是,他选择先走一步,以坚强灵志在彼端等待,为即将灯枯油尽的爱妻前行引路,他深情执着,她魂魄因之不灭,两人在死后继续相伴。

绍远控制了自己的生死吗?没有可说的答案……

而敏贞在丈夫死后,表现也过于冷静,没有哭天喊地悲绍远抛她而去,只是安静等过每个七,等候时辰的到来,等候一个讯息,比如绍远叫她吃面了,仿佛只是夫妻俩的另一个约会,不过这次比较辛苦些,需跨过死亡边境去赴约

旭萱相信此一说法,也相信此念由来已久,自两年前夏天设计基隆那场相亲会开始,爸爸已决定,若妈妈真捱不住时,他也不愿独活,绝不舍她一人无依赴黄泉,所以特别希望辰阳当女婿,令冯家有依托,他们也去得较安心。

甚至在他死的四天前,仍在积极拉拢她和辰阳……旭萱后来才知道,妈妈也如此遵从爸爸的遗愿。

然而,人心百样,故事也有别种说法。有人认为绍远和敏贞之死只是两件单纯的意外,死后万事皆休,不必扯上生死相许共赴黄泉等话语,相隔四十九天只是巧合,一个没有意义的数字。

更有一派说,绍远是操心劳累死的,敏贞个性烈,不肯放过他,唯有他先死了她才愿意撒手,正是冤亲债主。

在敏贞未死之前,绍远六七忌日前后那段时间,曾避开人耳目,密召辰阳到医院,说要单独谈谈;辰阳惊讶且不解,但也不能不来。

他双脚踏入病房时,敏贞已穿戴整齐坐在床头,一见他突然哑声说;“不要动……可不可以在门口站一下?”

他莫名其妙摸摸头,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进不得也退不得。

“那身材、那轮廓,猛一看还真像绍远,真像……”敏贞不禁流下泪来。

“冯太太别哭呀,哭多了喉咙又积痰,抽痰又要痛。”看护阿姨说。

“我没事……”敏贞说;“你可以到外面转转,一小时后再回来。”

“你确定?”看护阿姨不放心。

“嗯,有辰阳在就够了,有事他会叫护士。”敏贞说。

辰阳极不自在——他从未和敏贞单独相处过,印象中这瘦到不堪风一吹的女子,极柔弱多病,讲话慢又少,很受家人尊宠,尽管据说曾是有才华的设计师,但在他看来就是一般温婉顺从的旧式传统女性,不太有个人意见,一切听从丈夫的,就像他自己的母亲,真不知能谈什么。

“谢谢你愿意前来。”敏贞一字一字慢慢说;“今天请你来,是想问你,你爱我家旭萱吗?”

如此开门见山让辰阳吓一跳,迟疑几秒后说;“呃,诚如伯母所知的,我和旭萱曾经交往过,也分手了。”

“分手了还这么照顾旭萱,从美国陪她回来,又帮忙丧礼的大小事,若不是还爱着旭萱,谁会那么费心呢?”

“这些都是为冯伯父做的,我一向敬重他,尽一份心力也是应该……”

“辰阳,我是一个来日不多的人,没时间也没力气和你绕圈子,我只要诚实的答案,你就不能满足一个快死的人的心愿吗?”

她说得有气无力、轻若游丝,有时还不清楚到需要侧耳聆听,却比任何命令都要咄咄逼人。辰阳如坐针毡,不由得回答;

“这样说吧,如果我娶了别人,旭萱在我心里仍有特殊的位置。”

“喔,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娶旭萱呢?”

“我想娶她,也向她求过婚。”他继续说;“但我现在才了解,旭萱并不适合颜家,她在颜家会有许多不快乐,像每日的金钱计较、长孙媳的压力、妯娌之间的相互比较等等,对善良敏感的她都是折伤,我不忍心把她放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如让她在婚姻之外,我会永远关心照顾她。”

“然后看着她嫁给别人吗?”敏贞问。

辰阳愣住,脸上有一种茫然,很明显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不娶她,她当然会嫁给别人。”她又说;“你不爱她,就不介意……你爱她,就不能忍受。”

辰阳立刻知道,他不能忍受,他会把她身边所有男人都赶走,就像对付简宗霖一样,然后他们一生将成为一笔扯缠不清的大烂账,婚姻之内行不通,婚姻之外也行不通——他一张年轻俊脸垮了下来。

“所以,你是爱旭萱的,也才会用心为她设想。”敏贞明白了。

“爱也没有用,我们依然不适合,几乎无路可走了!”他沮丧说。

“你别太小看旭萱……她是在重重忧念下长大的孩子,心中常常会有许多疑虑……但也像她爸爸一样聪明圆融,不轻易折伤,所以我们叫她小太阳……一旦嫁入你颜家,她会解决所有问题,做你最称职的妻子。”

“是吗?可是,我现在甚至连让旭萱嫁给我都没办法,她对生意人有成见,总有理由拒绝我。”辰阳发自肺腑问;“到底要怎么做,她才会心甘情愿做我的妻子呢?”

“旭萱是个心软的孩子,对她威胁利诱强硬来都没用……唯有感情才能打动她,她最见不得所爱的人受苦……”

“伯母的意思是,要我示弱摆低用苦肉计?”

“不要以夸示财富、才干或成功来吸引旭萱,这些对她都无效……要让她知道你内心的痛苦挫败,为她的烦恼忧虑,那个真实脆弱的你……”

真实、脆弱、痛苦、挫败?这全犯了商场大忌,等于让敌人捉住致命七寸;再说,他从小在男性阳刚铁律下长大,绝不能显示任何软弱情绪,否则就是受众人讥笑的娘娘腔,对外表现必须是永远的强者。

而冯伯母竟要他以最狼狈不堪的一面给旭萱看?也是了,想想平常旭萱感兴趣的都是一些孤老贫病社会畸零人,这才是最能打动她的方法吗?

“我不是夸自己的女儿……”敏贞非常疲累了,又尽最后一点力气说;“旭萱有难得的忠诚品格,这点传自她爸爸……一旦嫁给你,无论贫病富贵都至死不渝,也像她爸爸对我一样……人生苦短如一眨眼,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才没有遗憾呀!”

与敏贞交谈,对辰阳是全然迥异的经验,那种交手见无形的阴柔,竟让他毫无保留把心事吐露出来,大概除了婴儿时代,他还没在女人面前那么软弱过。

他才发现,以为最无声的敏贞原来才是最强的,她心细如发,细细密密缠绕每个人,成为冯家真正的掌控人。

也终于明白,从认识第一天起,旭萱那始终牵系他的力量是从哪里来了。

敏贞走了,日日都有人到冯家探慰。

工厂的老职员、街坊的老邻居、妇女组织的太太们、明心育幼院长大的孩子们……来来去去的,后来这日式宅院干脆大门不闭,管家阿好姨准备妥糕饼和茶水,供大家随时来坐,谈几句对绍远夫妇的感念和哀悼。

大部分人都不讶异敏贞的死,甚至认为是更好的结局,两人前后相隔不久离世,是注定今生来做夫妻的,再不幸也有种感人的浪漫。

“你爸爸很疼你们,怕连累你们才把妈妈带走,还安排得这么刚巧,在七七之后,让你们子女能从容不迫办丧事。”长一辈的说。

年轻一辈不知该说什么,人生有太多难以理解的事,只有默默致哀和拥抱。

旭萱如在一场醒不过来非作下去不可的奇特梦境里,脑袋一片空白,心像铅锤重重扯着,眼泪也似干涸,只对每个访客反复说;“我妈妈的丧礼跟爸爸同一个地方办,帖子发得不多,因为有人己忌讳连着参加两个丧礼,最好回去问一下流年,如果有冲煞就千万不要来。”

这样奇特的梦境里,她还是注意到辰阳没有天天来了。

这有什么呢?既不是女婿身分,一个丧礼就够了,谁还会受得了第二个?

失落感比想象的还深,难道依赖太多的不只叔叔和舅舅,还有她吗?虽说已学会不期待和不妄念,但这两个月来身心俱疲,大概不小心又把埋潜在心底对辰阳的感情勾涌出来了……幸好她耐力够,心可以老到一千岁,怎么都受得主。

世上要找一个无条件以生命爱自己的男人——如同爸爸爱妈妈一样!是不可能的事吧?

辰阳没现身的某一日,他的妹妹晓玉来了。

“我代表阿嬷来的。”晓玉穿着白线衫和黑长裤,带了几盒名家点心。“阿嬷很想亲自来一趟,但最近有点感冒,不敢随便出门,特叫我送东西来,要旭萱姐和弟妹们节哀顺变,别忘了身体饮食也要顾。”

“代我谢谢老夫人。”旭萱礼貌说;“我们收礼已经很不好意思,老夫人年岁大了,千万别再烦劳她。”

意外的,晓玉上完香并没有立刻离开,还自愿留下来陪大家折纸莲花。

接下来一小时,葬仪社老板过来讨论墓地和合葬的事。

“萱萱,你到书房找找看,上次县长送来的挽联还在不在。”惜梅指示说。

旭萱走出客厅,沿着长廊来到书房,一边望着院子里盛茂的相思树忆起一些哀伤回忆,一边隔墙那头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大哥到底怎么回事?你妈妈昨天对我埋怨一堆,说你爸爸和两个叔叔对他很不满,最近他承受很大的压力,是吗?”问话的是宜芬姨。

“这不就从纽约签约那件事开始。”回答的是晓玉。“他在银行签约前一天放下生意不管,擅自陪旭萱姐回台湾,被家里骂惨了,幸好生意没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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