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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树歌-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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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甘心呀!他脑中突然浮现想象,若阴阳两隔永不再见的是他和旭萱,他死了或她死了,那情境竟让心莫名紧紧地揪痛起来……而他们竟轻率地分离一年多,只为了彼此不容侵犯的原则和自尊,但这一切有大过无情的生离死别吗?

眯起被烈日炙着的双眼,辰阳眼角流下湿濡的泪水。

飞亚洲最快的班机要六小时后,这么长的时间里,旭萱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在机场数着一分一秒等。

大厅的另一头正在扩建中,围着大片透明塑胶帘,里面尘上飞扬,工人的敲打声此起彼落,她就定目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脸色苍白如蜡,身上披着八月下该穿的厚外套,因为好冷,冷到骨髓里。

辰阳由教堂又找到机场来,和一旁的艾琳低声交谈,她也恍若未觉。

“萱就交给我了,我会负责平安送她上飞机。”他说。

“有你在这儿,我就安心了,萱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家人和朋友。”艾琳转向旭萱,轻轻抱住她说;“课业和论文的事你别操心,我们保持联络,代我向你家人致上最诚挚的心意,希望你们早日走出伤痛,上帝祝福你。”

“谢谢。”旭萱喑哑回答。

艾琳离开后,旭萱又回到原先委靡放空的状态,楞楞看着那片塑胶帘。

“你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比较好。”辰阳试着说。

“为什么哭?你大少爷受得了女人哭吗?”她用空洞的眼神看他。

“是你哭,我就受得了,现在你忍着不哭出来,我才担心。”虽然言语不着边,至少还认得他。

“为什么担心?”她又重复问,随即眸子睁亮,倏地站起来急切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机场?是不是我爸爸告诉你的?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假的,又是爸爸的老诡计,他要你来找我,对不对?”

“我很想说对,可惜并不是。”辰阳从未如此笨拙过,他的口才是用来竞标谈判的,不曾训练来安慰人。

“怎么不是?爸爸为了凑合我们,用了不少心计,基隆那次、桃园那次,还有纽瓦克这次也是……他心里太急,才想到用诈死的方法让我们再见面,是这样的吧?”死字终于出口,她眸子凄惶又有期盼,直叫人不忍。

“旭萱,你爸爸不会用死开玩笑,他太劳累了心脏病发,这是一场措手不及的意外,每个人都很难过。”他按住她的肩,用生平最温柔的声音说。

她踉跄向后退,跌坐回椅子上,一种梦被毁掉的绝望神情说;“不可能的,爸爸是强壮不倒的,永远不会死,他即使舍得下我们,也舍不下妈妈,他最爱妈妈,一天都不忍分离,怎么可能抛下她不管……我不信,我就快回家了,他不会连六天都不等我……只有六天……不会连最后一面……都不见……”

泪水终于溃堤而出,她捂住狂涌上来的呜咽,急奔到角落大玻璃窗前,背对着大厅,在这异国机场捶心痛哭。

回想四天前,竟是父女最后一次对话!爸爸说自己很累快保护不了妈妈,又谢谢她这个小太阳,她没有多加留心和关心,也没有陪他再多说几句话,就轻率挂上电话……原来爸爸说十天很久呀,不是指妈妈,而是他自己觉得很久,他有预感自己等不及了……

她为什么不早几天回去,这些研究有这么重要吗?或者根本就不该出国,如果她一直留在台北,爸爸就不会那么累,也不会这样走了……都是她的错,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太自私不帮忙爸爸,才会害他那么累……

“旭萱……”辰阳跟过来想拥抱她,给她力量。

“不要理我……”她哭着说,有些痛只能独自承担呀!

他叹口气,静静站在她身后,原就泛血丝的眼睛现在更赤红,毕竟一天一夜不休眠,加上奔波劳顿和哀伤心情,再健壮的人也有几分顶不住。

玻璃窗外是停机坪,逐渐西斜的夕阳照着各处熠熠生辉,近处有行李拖车缓缓移动,远处有飞机依序起降,来来往往,生生死死,时间永不为任何人停留,仍快速不止地向前运转,你只能把握眼前这一刻,努力不错失所拥有的。

而他眼前只有旭萱,崩溃、受创、带伤的旭萱,她哀痛欲绝的模样不断刺戮他的心,他怎能放心让她独自一人飞行二十几小时,一下机又要面对更大的煎熬呢?那瞬间他决定了,要补划个机位和她一起回台北,明天的签约仪式就交给瑞阳全权负责。

他知道总公司一定会反对兼批骂到臭头,瑞阳那边也会急到哇哇大叫,但他顾不了这许多了。

这辈子,他几乎只为颜家事业而存在,事事以家族利益为优先,也真想不到还有什么更重要,甘心为家族付出而无怨言。

直到此刻,生平的第一次,终于有一样放在家族事业的前面,那就是旭萱。

第八章

第五天——

加护病房外有个空旷清冷的大厅,规定的探视时间未到,已陆续有家属坐着等待,每个人的脸色都如身后的墙壁一样灰暗。

“你一定要沉住气,不可以哭出来。”惜梅姨婆和敏月姨再三叮咛说。

“我怕自己忍不住……”旭萱原就不佳的脸色更憔悴。

这是爸爸离去后的第五天,旭萱回台北的第三天,没有立刻来看妈妈,是因妈妈尚不知爸爸往生,没有人敢承担泄露消息的后果,只能骗说秀里有急事需爸爸回去处理。旭萱不敢出现得太“刚巧”,加上一下飞机就持续发烧,怕传染给妈妈,延迟到接近原归期才来。

“上次旭东哭出来,我骗妈妈他重感冒,妈妈还是怀疑很久。”一旁的旭晶说,本来圆润的脸庞尖瘦下去,牙总是紧咬着,一夜之间长大很多,超乎她十七岁年龄的冷静沉稳。

是旭东回家先发现倒在书房躺椅旁的爸爸,立刻跑去找隔壁的纪仁姨公。

往生的第一夜,旭晶带着旭东睡在爸爸渐冷的遗体旁到天亮,偎着如两个哀哀不舍的小雏鸟……旭萱听了更泪流不止,责怪自己为逃避感情事远定国外,成了失职的女儿和大姐,心中满足无言的愧欠。

加护病房门开了,每床一次只能进两个人,先是旭萱和敏月。

她们穿上隔离衣,走向左边中间的小室,室内安着各式复杂的仪器,床上的敏贞似乎更形瘦小,身上的管线也更多,听到脚步声,凹陷的眸眼微微张开,看到了旭萱。

她高兴极了,咧嘴想笑却十分艰难,仔细一看,喉咙开了一个大洞,插着粗管子,做了气切手术,表示肺部更严重恶化。

看到妈妈这样,旭萱差点爆哭出来,敏月轻扯她手臂一下。

“你天天念女儿,女儿回来,可开心了吧!”敏月装出笑脸对妹妹说。

敏贞点点头,嘴又动两下,旭萱耳朵凑上前去。

“有没有……见到爸爸?”

“……有……”旭萱拼命忍住泪水,才勉强挤出这个字。

“怎么没来看我?他以前天天来,好奇怪……”

“爸……很忙,忙完,就来……他说,很对不起……”旭萱咽不成声。

“打开……看外面。”敏贞手微微抬起指着密合的窗帘。

旭萱走过去想开窗帘。

“现在是晚上,不能开。”护士小姐立刻阻止。

晚上?明明是早上十一点大亮白天呀!

“在这儿,若分白天黑夜,会觉得时间很漫长,尤其你妈妈意识清醒,让她以为都是夜晚,日子会比较好过些。”护士小姐低声解释。

听起来更觉心酸。旭萱握住妈妈瘦如枯柴、布满针孔的手说;“妈,我再也不去美国了,我会留在台北,每天来陪你,直到你好起来。”

“自由……你们自由去。”敏贞看着女儿,微微摇头。

旭萱无法回答这一句,怕一开口情绪崩溃,就再也瞒下住。

还剩一点时间,必须换惜梅和旭晶进来,旭萱万般不舍,即使下午六点又可以来探视,仍觉得将无助的妈妈遗弃,尤其爸爸已经不在。

“阿姨,妈妈应该可以离开加护病房吧?每天只准亲属探访两小时,她一个人在里面好孤单,而且住久人都有些不清楚了。”旭萱回到大厅说。

“她以前是住一般病房,虽有请个看护,但大部分还是你爸爸亲自照料,晚上你爸爸一定陪着,一天都不缺,非常辛苦呀!”敏月说;“你爸爸出事后,江医师怕我们两头忙不过来,特别签字让你妈妈进加护病房二十四小时有人照顾,等我们忙完了再迁出来。”

“妈爱干净又重隐私,一直不习惯看护,我会接替爸爸的工作。”

“不习惯也要习惯,不要看护,家人就累了,前两天旭晶也说要休学照顾妈妈,她才十七岁还未成年呢!”敏月叹说;“你妈妈那脾气,从小就这样,你爸爸明知道还一直顺宠她,多少年来都一样,结果赔上自己的性命,现在还要赔上女儿的青春吗?”

“阿姨——”旭萱不要她再说下去。

敏月脸转向一边,拿起手帕频频拭泪。忆起她、敏贞、绍远三人那段年少青春的岁月,今天竟是这结局,不知该怎么说……怎么说……

头七——

黄昏时突然狂风大作,天地瞬间变黑,豆大的雨在屋顶疾速乱打有如万马行军。旭萱睡在眠床上,双眸倏地睁开,姿势向内侧躺着,全身僵硬不能动弹,因太过疲困,她甚至分不清是真醒或假醒。

房内幽冷恍若海底,树影在窗上摇曳似巨大水草,然后,有人在她背后轻轻走动,又坐在床沿,挨靠着她的背,像迫切要探视一个病中的孩子。

她也迫切想回头,看看是谁,但怎么努力都动不了,也看不到……

“大姐,吃饭了。”旭晶的声音响起。

她手脚忽然一松,能轻易翻身坐起,楞楞问;“你刚才坐在我背后吗?”

“没有呀!”

“刚才屋内好像有人,你没看到什么人吗?”

“没有。”旭晶摇头说;“这场雨来得真奇怪,大姐可能做梦了。”

做梦是合理解释,但背上的感觉如此真切,旭萱第一个想到爸爸,是爸爸回来看她了……然而此时仍是白昼,尚未入夜,他魂魂又如何出现?是否太迫不及待,所以狂云蔽日,天地也为他昏黑?

巧的是,在旭萱走出房间时,风雨也停止,四周又恢复明亮。

晚餐之后是头七法事,旭萱三姐弟随着念经师父指示,一身缟素在灵堂前行仪式,一次又一次跪拜中,泪水落湿膝前。

族中亲人们进出帮忙,不时听到叹息和抽噎声。

旭萱偶然回头,看见辰阳坐在不远的椅子上,不知已来多久。

这些天来,他指派人按时送三餐和点心,在冯家走动有如其中一份子;尤其他送旭萱回台湾,两人连袂出关时,种种分合流言又传布开来。亲友们慢慢习惯他的存在,也就见怪不怪了。

“你脸色还是不太好,时差调过来了吗?”休息时,他走过来问。

“反正累就躺下,不累就起来,也分不清楚了。”旭萱说。

“今天是头七,传说往生者会回来,你一定希望见到爸爸吧!”

“如果能够回来,爸爸一定先到医院看妈妈,毕竟最放心不下的是她,我已经告诉爸爸,妈妈转到加护病房,希望他不会走错地方。”她顿一下又说;“这有,你不要再每天送东西来,非亲非戚的,外人看来很不妥……”

“这是我对冯伯父的个人敬意,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倘真是这样,爸爸和辰阳的私人交情,比他们想象的好……可是从纽瓦克一路相陪奔丧回来,现在又参劳冯家大小事,已大大超出一个合伙股东的界线,几乎像女婿,他难道不避讳吗?

啊,太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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