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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可造就美食家一样,只有终年吃窝头
咸菜的人才会只对着粉条炖猪肉流口水——他现在已然不是只知道以色取人的普通男子芸芸众生了。比如,木头美人他就不喜欢,再美,只要是木头,就难打动他;再如,趋炎附势的女子他也不喜欢,不仅是不喜欢,还有些许排斥心理。她们不仅打动不了他的心,甚至打动不了他的性,他在她们面前从生理上先就没有了反应。申申使他着迷。她可以使他心跳加速神经颤栗血液奔腾生命之根坚挺。一句话,使他心动。他无比珍惜申申给予他的这种感觉,就好比一个食欲被过多过滥的美食破坏了的人渴望食欲一样,这感觉使他觉着生命中还有着某种期盼,某种乐趣,他因之对申申爱到了极点。有一次我亲眼目睹,申申喝酒喝多了,吐了,情急之下,陆成功伸出手去一捧一捧去接她的呕吐物,令我肃然。他想跟她结婚。说到底,这是一个受着五十年代教育长大的人,从根子上说,相对传统。申申对他的结婚建议却不怎么起劲儿,来往归来往,一直不肯给他一个准信儿。她无法忘记胖子,无法忘记同胖子一起度过的年轻浪漫高雅的共同岁月。最后这个“高雅”不是申申的词儿,是我总结出来的。申申有舞台情结,或曰艺术情结,优裕了的物质生活使她这情结越深,物质文明本来一直就是精神文明的温床和发酵剂。
大校的女儿 第二部分(20)
陆成功的车是一辆宝石蓝的雪铁龙跑车。那时北京的私家好车还不多,因而雪铁龙流线型的姣好身姿在那些方头方脑的车里就比较抢眼,令陆成功自豪。申申常当面嘲笑他的自豪——不仅是车——令陆成功越发的自惭形秽无所适从。祖祖辈辈多少辈子了都是苦出身,直到他这一茬儿才算翻过了身来,也就是刚刚在物质上翻了身,其它方面都还没来得及配套。十八岁的儿子早在一年前就送到法国去了,也许将来他的儿子,有老子的金钱奠基,会是一个比较全面的贵族。而他到目前为止,还只是有钱而已。为此,他尽力了,尽力想使自己做好,服饰整洁,早晚沐浴,谈吐文明,没有脏字,尤其是在申申面前,适当时候,还会反攻为守。比如申申说:“北京的天气真他妈讨厌!”他会当即正色道:“申申,以后不要‘他妈’‘他妈’的说话。不好,啊!”弄得申申说不出道不出心里头腻歪得要命,却又离不开他,她习惯了他给她带来的物质上的方便,那方便对她受了重创而又空虚的心是一种填补。精神和物质有时是可以相互替代的。
申申不赞成我和彭湛。“怎么能找外地的?分居的婚姻是畸形的婚姻。”这不是问题。按我现在的条件,他马上可以随军来京。于是申申又说,“工作不理想。”工作也可以换;再就是“结过婚,还有孩子”了。这个问题的障碍只在我,我若不在乎,这个问题就不成问题。最后申申说他“长得也一般。”她看过我们在云南的合影,对此我更是一笑置之:长得一般,男人长得好有什么用?才华才是男人的立身之本,彭湛是有才华的。
陆成功在前面开车,申申和我坐在车后座上嘀嘀咕咕,任其一人在前面冷冷清清当专职司机,叫我心生感慨:什么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就是。申申为了胖子义无反顾,陆成功为了申申甘做奴仆,也许还有什么人正为了这个陆成功痛不欲生。人总是爱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正是一切悲剧的根源。我庆幸自己不是悲剧中人,庆幸遇上了彭湛。我们一见如故一拍即合。怀着这样的深情厚爱听别人对他的诋毁——“诋毁”言重了,“否定”吧——就好比一个钢盔铁甲武装到牙齿的人,刀枪不入。凭着申申对我的了解,她当然地感觉到了,于是叹口气,退而求其次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在你。别跟他说啊,破坏我和他的关系对你没什么好处!”我说:“怎么会,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这样说时我是真诚的,事后却还是告诉了彭湛,此乃所有恋爱中的女人男人易犯的错误,重色轻友,总认为自己正经历的爱情是永恒的爱情。以至于从此彭湛提起申申来深恶痛绝,令我后悔不迭,这是后话。
得知我要结婚,单位领导很高兴,我是他们的老大难,“高不成,低不就”,他们总这样半开玩笑地批评我。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把我草率嫁出去了事,仍很负责任地按照程序给彭湛所在单位发了外调函。光我说不行,还得有组织证明他是好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和军官结婚的。单位里平时和我关系一般的人也送来了结婚礼物,脸盆呀,暖壶呀,床单枕巾呀什么的,好多都送重了,都没地方搁都是负担了,但我仍很高兴,礼轻情意在。那些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日子。那几天天气也好,春天,而没有风,阳光明媚,到处是黄茸茸的绿,空气中弥漫着微醺的暖香,我日日马不停蹄东奔西跑,查体,采购,开各种信,“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却不觉累。深夜,都躺到床上了,仍然是神采奕奕,身体里仿佛装上了一部永动马达,这部马达的动力是幸福。彭湛的爱情使我幸福,即将做
新娘使我幸福。但是,对我冲击最大的似乎还不是这些,而是,从此后,我就有一个我的家了。有家的人也许可以想到没有家的人的孤独,但不见得会知道深藏在他们心底的自卑。那些日子,我昂首挺胸阔步在院里走进走出,所有见到我的人都说:“嗬,几天没见怎么变漂亮了?”
大校的女儿 第二部分(21)
……波音747终于结束了它漫长的降落过程,在机轮接触到坚实地面的那一瞬间,心脏在我的胸腔里訇然起跳!
——没有拥抱,甚至没有握手,他一手接去了我的东西,一手攥住了我的上半截胳膊,紧紧地攥着,走。我跟着他走,全身都感受到了他攥在我胳膊上的那只手的热量。我跟着他走出机场,走向一辆桑塔纳轿车。是他们单位的车,他开来的。
东西放在后座,我们俩坐在前面,汽车向市区驶去。“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吗?”他问。“带了。”我按一下腿上的褐色小皮包。都没有多说,都知道“该带的东西”指什么。他在电话里一再嘱咐过的,婚前体检表,单位介绍信,照片。结过一次婚,到底不一样的。“我们先去办手续。”我扭脸看他,多少有些意外。本以为怎么也得先让我去家里坐坐,歇歇,洗把脸。他解释说:“顺路。”其实这时我已想到了这个,同时想到的,还有一个也许是自作多情的想法:他愿意我早一点属于他。其实我也是。成熟男女间的爱情与少男少女重要的一点不同就是,注重形式,深知被年轻人们称为“那张纸儿”所代表的东西的重要。我们拿到了“那张纸儿”,红色的铜版纸,八开,由中间折叠起来,里面有我和他的照片及简介。整个过程简单得让我觉着不真实。就那么三言两语,叭叭地盖上两个章,就算完了,一件终身大事。
从街道办事处出来已是中午,他说现在我们干什么呢?我说你说。他说我们吃饭去好不好?我说好。从下飞机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从他攥着我的胳膊让我跟着他走的那一刻起,我的心突然就变得安静了,异常安静。多少年了,我一直是独往独来,大事小事我说了就算,错了对了我一个人承担,我累了,也倦了,一直很渴望着有那么一个人,能让我甘心情愿地跟着他走,我什么都不要想,只要跟着他走。我将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我的身上有着我母亲的遗传。
他带我去了一家清真小面馆,铺面不大,但很干净。吃的是牛肉拉面。一人一大碗,面上头堆着绿绿的香菜和煮得烂烂的牛肉,汤很浓,热热的,辣辣的,非常香,我都吃撑了。结账时,两个人才花了两元八毛钱。他付的账,我连掏钱的动作都没做,我们是一家人了,我可以什么都不用管,这种感觉真好。心中也曾闪过一个念头:这就是我们的结
婚宴了吗?如是,是不是过于简单了?这时,听到他说:“明天晚上,‘白天鹅’,几个朋友一块,聚一聚。他们都想见一见你。”韩琳,你就什么都不要想了,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从清真小面馆出来,他又带我去参观兰州市容。白塔寺,皋兰山,黄河母亲,还去了甘肃博物馆。比起北京,兰州安静干净,人少,车少,树多。总的来说,给我的印象不错,可我仍提不起情绪。我刚下飞机,有些疲倦,有些累,不愿意这样跑来跑去,想尽快能到一个类似家的地方,静下来坐会儿,可能的话,躺一躺;内心深处的一个想法是,我千里迢迢从北京赶来,不是为了兰州,是为了你。我们云南一别,再见面时就已成为了夫妻,有多少话要说多少事该商量啊——感情方面的事且先不提——让我看兰州,什么时候不可以?从博物馆出来又去了黄河边后,在他问我还想不想去玉泉山看看时,我直率地说了,不想去,我累了。他说不去也好,他也累了,因为今天我的到来,他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我说那咱们赶快回家。他一言不发看着我们面前滔滔流过的黄河水,过了一会儿,才说,她在家里。
我们的新婚之夜是在别人的家里别人的床上度过的,是他的一个朋友。和我们合住这套两居单元的是这位朋友的妹妹,三十多了还未嫁人,令我一见她就有一种莫名的愧疚。彭湛拿不出钱来住宾馆,我要拿钱他又不肯,他们家的钱全部攥在了他前妻的手里,终于,我开始愤怒。
“你没做错什么不必这么软弱!”
“你很在意我没有钱吗?”
大校的女儿 第二部分(22)
我烦恼地摆手。从小到大我就没在意过钱。小时候有父母,当兵后一直过着供给、半供给制的生活,可以说,钱在我的概念里,从来就不算什么。我在意的是理,是情。他现在是我的丈夫了,凭什么要被人这样的欺负!他误解了我的沉默,开始说打算停薪留职办公司、趁相对年轻闯一闯。听到这里我心里一动,说:
“那么干脆,去北京!”
“怎么去?”
“随军。”
他摇头:“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地熟人熟——到北京我能干什么?”
不仅因为这个,还因为你那男人该死的自尊!我生硬地道:“那我们就一直这么分居着?”
他小心翼翼看我的脸:“你来兰州好不好?……明天,明天我们回家,看看我们的房子,那么大的一栋房子,还有一个小院儿。”
我说:“好。”
这样说不是苟且敷衍,而真的觉着这是一个新思路,对于一个想居家过日子的女人来说,小环境比大环境更重要。当年母亲不就是随着父亲的每一个新的任命,去不管任何的地方?
这时他又说:“你不必马上来,等我先干一段打下一定基础,我不想让你跟我一块吃苦。”
说这些话时我们刚同他的朋友们吃饭回来,他喝了酒,在我们所住的朋友家唯一的长沙发上躺下了,我坐在长沙发上,他枕着我的腿。他喝得有些多了,他一喝多脸会发白,本来肤色偏黑这时就成了青石色,眉目也因此显得清晰清秀了些。我用食指划着他的额头告诉他我不怕吃苦。他说他知道,从在北京站见到我的第一眼时他就知道。说完他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