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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话说得轻巧,实际哪有那么容易?偌大一个山东,凭着他俩就能霸占住了?反正顾承喜画饼给他充饥,自然要画大饼,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又不费他姓顾的什么力气。
但是话说回来,“省主席”三个字对他来讲,着实是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他甚至不挑省份,只要给他一片土地,他就满足,否则总像是没着没落的悬着空。贺伯高对他是不坏,但那是因为怕他被其它方面的势力拉拢跑了,会和南京政府做对。用得着他的时候,自然是一团和气的好,将来天下太平用不着了,谁知道又会如何处置他?反正处置是肯定要处置的,绝不会容许他拥兵自重,如果不信的话,看看当下这一场战争就明白了。
南京政府内部已经是在互相处置,对待北边的冯阎两股势力,将来自然也要处置。裁军裁军,总有一天会裁到他的头上,除非他是块硬石头,并且硬得天下闻名,足以让人知难而退。
霍相贞双手扶着膝盖,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两位将军,上午在北京城里拜了把子,中午就为一县的税款翻了脸,下午出城各回各家,翌日晚上开了战,打了半年,不知怎么着又和好了,互相娶了对方的妹子,成为一桩笑话。
霍相贞感觉现在满天下都是这种将军,人心浮动,自己也要稳不住了。
晚饭上了桌子,李天宝把霍相贞呼唤回了东厢房。霍相贞闷声不响的吃了半盆凉拌野菜,然后背着手出了门,也不远走,只在门前来回的溜达。后来踏上一条小径,他信步往别墅后方走,竟是一路走到了别墅厨房。而厨房门前站着个小姑娘,却是熟面孔,正是白天卖黄杏的丫头。这回她手里依然扶着一根扁担,身前两只新竹筐中装满了桃子。一个妇人踩着厨房门槛,指着桃子和她一递一句的问话。
霍相贞远远的停了脚步,望着小姑娘的小手小脚小脖子,他又想起了白摩尼,并且想得心急火燎,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冷不防的,身后忽然有人开了口,试试探探的陪着笑:“大帅,您看什么呢?”
霍相贞回头看了李天宝一眼,没说话。
李天宝尾随而至,在他身边已经站了半天,这时就凑趣似的又道:“卑职让那小姑娘过来,陪着大帅聊聊天?”
霍相贞转身踏上归途,几乎将要恼羞成怒:“胡说八道!我和个丫头片子聊什么天!”
霍相贞回到东厢房门前,从此再不往厨房方向瞧一眼走一步——从小到大,家里人总是防贼一样防着他,好像他常年发情,见了丫头就要冲锋。霍相贞最恨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每当看到旁人鬼鬼祟祟的瞄着自己,他就怒发冲冠,感觉自己是受了侮辱。
他从十三岁开始,就不再和家里的丫头们说话了,对待年轻一点的女佣也是视而不见。十三的时候是这样,没想到今年都过三十了,还是这样,朝个小姑娘多看了几眼,立刻就有人以为他是欲火焚了身——他怎么就那么眼皮子浅,连个猴子大的野丫头都能看上?
霍相贞越想越憋气,因为李天宝贼眉鼠眼的要让他和野丫头“聊聊天”,这种行径,在他眼中,简直就是拉皮条,而且是最不上台面的那一种。同样的话要是放到马从戎嘴里,绝不会说得这么无耻下流可恨!
拎过一把竹椅往地上一顿,他虎着一张脸正襟危坐。李天宝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说错话了,但是没想到会大错特错。吓得苍白了一张脸,他像吃了毒耗子的猫一般,在距离霍相贞很远的地方团团乱转,越转越慌,越慌越远,最后他躲进了跨院中的卫士群里,整个晚上都没敢露面。
霍相贞气哄哄的睡了一夜。安德烈看他气色不善,因为惶恐,所以也颇想效仿李天宝,在他面前转一转。后来见他裹着毯子躺稳当了,安德烈上了床,开始喃喃的向他问话,问了几句之后,由于霍相贞始终是不理他,所以他又试探着伸手去扳了对方的肩膀。
霍相贞不耐烦了,仰面朝天的怒道:“混账东西,怎么还学会磨人了?”
安德烈成了一只巨大的惊弓之鸟,收拢翅膀栖息在他身旁,果然安静了。
半个小时之后,霍相贞还没有睡,他先睡了。他只穿了一条裤衩,毛茸茸的向下蜷成了一团,脑袋拱在了霍相贞的肋下。霍相贞摸了摸他的头发,忽然感觉他很小很小,是从巨人国中走失出来的幼童,个子长够了,年龄还没够。
从安德烈的头上收回了手,霍相贞又想起了白摩尼。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念头只要一动,必能拐到白摩尼身上去。很有控制的叹出了一口气,他一掀毯子坐起了身,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闲的?
随即他对自己点了点头——应该就是闲的,前一阵子他忙得要死热得要死,并没有这么思念小弟。
霍相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的是什么,他记不清楚了,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很快乐,怀里一直有个小身体让他搂着抱着,没有看见对方的脸,但是他很笃定的认为这小身体就是白摩尼。
梦醒之后,他弓着腰下了床,小心翼翼的没有惊动安德烈。梦和现实打成一片,他的裤衩里面一片冰凉黏湿,刚醒过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尿了床。
摸黑换了一条裤衩,他下意识的想起了马从戎,但是马从戎远在天津,他自知想了也白想,所以重新钻回被窝,他又睡了。
这一觉直睡到了天明时分。而他一顿早饭还未吃完,李天宝怯头怯脑的走进餐厅,打了个立正:“报告大帅,雪师长来了。”
雪冰穿着短袖衬衫和长裤,是带着一队卫兵硬走上来的。在严肃这件事上,他素来是比霍相贞更胜一筹,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笑模样。然而在迈进别墅大门之后,他抬手摘下鼻梁上的墨晶眼镜,竟是对着迎面要往外走的顾承喜点了点头:“顾军长。”
顾承喜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雪师长,你也上山来玩儿了?”
雪冰没接他的话茬,直接冷着脸说道:“李宗仁刚刚发表通电,宣布下野,桂军败了。”
然后把墨晶眼镜往胸前口袋里一插,雪冰在副官的引领下走向东厢房,留下顾承喜晒着太阳发着呆——没等他呆过十分钟,他的王参谋长也来了。
别墅之中一派平静,两家的卫士们若无其事的来回溜达着,把东西厢房守了个严密。安德烈和李天宝蹲在房前阴凉处,一边等候着差遣,一边嘁嘁喳喳的耳语——李天宝昨天受了惊吓,今日急需对安德烈诉诉苦。
房外是耳语,房内也是耳语。霍相贞和雪冰相对坐了,各自端着一杯芬芳的茶。霍相贞低声说道:“他仿佛是有意与我合作,但即便是抛开私人恩怨不提,我也不能接受这样一位合作伙伴。从他一贯的品行来看,简直就是连毅第二。和这种人打交道,最后必会引火烧身。”
雪冰微微垂着头,不肯正视霍相贞:“大帅这话说得对,此人的确是不可信任。但是我们可以暂时敷衍敷衍他,不求长久的合作,只求暂时的和平。”
霍相贞听了这话,默然无语的抿了一口清茶。先前他一直让雪冰和孙文雄留意着顾军的动静,他的心思和杀意,雪冰都明白。雪冰知道他引而不发,是在等待。
抬眼望向了他,雪冰开口说道:“大帅,李虽然已经下野,但是蒋冯之间必定还有一战,阎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趁着天下大乱——”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声音放轻了一点:“大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霍相贞笑了一下,又抬手一拍雪冰的肩膀:“你啊,简直像是要把我扛到金銮殿上去。”
雪冰没有给他这句玩笑捧场,难得的直视了霍相贞的眼睛,他依然严肃着,非常严肃,简直是痛心疾首一般。他是没那个本事,他要是有本事,真会把霍相贞扛上金銮殿,不为别的,就为了他姓霍,就为了他是老爷子的亲儿子。
霍相贞放下茶杯,再次拍了拍雪冰的肩膀:“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完这话,他无端的恍惚了一下,忽然感觉自己不是个真正的活人,自己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做事、做大事,不成功、便成仁,否则的话,便不能为世所容。而他自己的喜怒哀乐,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几乎是可以忽略的。
他被顾承喜那样的背叛过侮辱过,现在却是不能提,不只因为那侮辱的内容不堪出口,也因为那都是“私人恩怨”。为了私人恩怨影响大局,说起来倒像是他任性昏庸。放到先前,他任性昏庸一点似乎也无所谓;可现在不一样了,老子的江山断送在了儿子手里,儿子还敢继续任性昏庸?
怪不得他总是对事不对人,原来他其实也像是一桩事,有条有理有目标,即便不是事,和事也是同类。
这时候,雪冰又开了口:“大帅,我对您的心,和安军长是一样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霍相贞听到“安军长”三个字,身和心一起冷了一下。活着的,死了的,都在眼巴巴的看着他,而他须得刀枪不入、无坚不摧,否则对得起谁?
单手端起茶杯,他一手掀起茶杯盖,低头又抿了一口;茶杯盖遮了他的眼睛,宛如一面自欺欺人的小盾牌。躲在小盾牌后面,他垂着眼帘说道:“现在这个时候,形势瞬息万变,也没个准儿,咱们就——”他盖了茶杯向下一放,抬头直视了雪冰:“见机行事吧!”
雪冰避开了他的目光,双手扶着膝盖一点头:“是,大帅。”
雪冰在别墅里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带着卫兵下了泰山。西厢房里也散了会,王参谋长偷眼瞄着庭院中的情形,眼见霍相贞没露面,他翘着两撇大胡子,悄无声息溜出了大门。本来他是霍相贞手下的教官,而霍相贞虽然不是他的伯乐,但也没拿他当驴使唤,换言之,没亏待他。所以他略觉心虚,并且不知道霍相贞还记不记得自己——无论记不记得,见了面都够尴尬的。
两位军长的躯壳留在泰山,以示镇定,灵魂和耳目却是探向了四面八方。顾承喜站在窗前向外望,长久的窥视着东厢房。接下来怎么办?他们是留在山东还是返回河北,贺伯高目前还未发话,不过迟早是要发话的,一旦发了话,他们是听,还是不听?
顾承喜是个虚心的人,在自己没主意的时候,必会诚诚恳恳的倾听旁人高见。都知道他和连毅关系好,其实连毅也是个能欺负人的,即便他顾军长一贯不好欺负。所以这回若是能换个盟友,也不错。
他有锐气,有野心,有手段,有运气,但是他有的连毅也有,而他比连毅小了二十多岁,他时常算计不过连毅。
傍晚时分,霍相贞终于露了面。
扶着膝盖在门前一张竹椅子上坐了,他沉着脸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隔着玻璃窗和几丛花木,顾承喜盯着他看,心想他昨天就是这么气哼哼的,今天怎么又是这样?难道他那脾气是定时炸弹,每天按时发作?
这时安德烈走出来了,不知是递给了他一小块什么,似乎是吃的东西,因为被他接过去塞进了嘴里。气哼哼的咀嚼了,气哼哼的吞咽了,然后他站起身,抬手狠推了安德烈一把。安德烈当即踉跄着退了一步,随即歪着脑袋向前猛冲,用肩膀狠狠撞向了他的胸膛。而霍相贞侧身一弯腰,瞬间钻到了安德烈的下方。一手扳住安德烈的后脖颈,一手拢住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