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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顾承喜迎着他的目光,却是满不在乎:“小黄毛儿,进去向你们大帅通报一声,说顾承喜来了,问他见不见。”
安德烈直接摇了头,同时从喉咙深处咕噜出了声音,含混嘶哑,乍一听不知是哪国话:“不见。”
他是个很年轻的面貌,这一声却是沧桑到了七老八十的地步,并且含着勃勃的怒气。顾承喜知道霍相贞的副官都是懂礼数的,所以听了安德烈的回答,他不禁怔了一下,随即心中酸溜溜的泛了醋意:“怎么着,你给他当家了?”
安德烈没听懂“当家”的意思,但是不假思索的点了头。随便它是什么意思吧,总之他不许顾承喜迈过这道门槛。他是个迟钝柔软的性子,对于一切都像是不很在乎,然而总忘不了上一年的除夕夜——这个人,曾经那样侵略过他们,那样侮辱过他们!
顾承喜是安德烈最具体、最唯一的敌人。他从离开祖国开始,就始终是含恨而活,恨谁?说不清楚,那是太宏大的一场浪潮,太激烈的一个时代,而他没办法和整个浪潮与时代为敌。恨是真的,敌人是模糊笼统的,直到那天夜里,顾承喜不请自来。蓝眼睛中射出了凶光,他想用他的拳头把顾承喜砸碎。
顾承喜也觉察出了他骤然生出的杀意,正当此时,房屋深处门帘一挑,霍相贞带着几名高大卫士走了出来。山中凉爽,霍相贞换了一身浅色猎装,单手又拎了一件灯芯绒厚外套。抬头看着门外的顾承喜,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待到走到安德烈身边了,他把外套往安德烈怀中一扔,同时侧身挤出房门,头也不回的呼唤一声:“走了!”
安德烈收回目光答应一声,然后一边穿外套,一边跟上了霍相贞。而顾承喜见霍相贞对自己是视而不见,便转身追着问了一句:“你上哪儿去?”
霍相贞没理他,带着身后几个人,径自走出了别墅大门。
顾承喜又嚷了一句:“越往上越冷,你他妈多穿点儿,别光顾着疼你的黄毛儿!”
霍相贞听了他的声音,真感觉如同听了炮响一般,声声刺耳震心,简直不能忍受。但是让他回头和顾承喜对着叫嚷,那又正中了对方的下怀;况且他平时连个笑话都不会讲,论耍贫嘴,他是必败。
快走几步远离了别墅,他带着精挑细选出来的几名随从,从中天门继续向上攀登。而安德烈本来存了吃人的狠心,这时随着他走了一阵子,热脑袋被冷风一吹,心中倒是渐渐放了晴。
这回队伍里没了李天宝之流拖后腿,霍相贞一路走得十分痛快,而且不知为何,山中游人也稀少,仿佛老天专为他们净了山一般。一鼓作气的登上了玉皇顶,霍相贞先不急着游览庙宇,只和安德烈险伶伶的站在极巅,凝望了下方的千山万壑。
良久的沉默过后,霍相贞忽然迎着浩浩的大风开了口,声音很轻,稍不留神就会疏忽过去:“站在这个地方往下看,看得人会想当皇帝。”
安德烈微微的向他歪了脑袋,要从风中捕捉他的声音。
霍相贞抬手揽住了安德烈的肩膀,低声又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可是还不曾凌过绝顶。”
手臂缓缓的收紧了,他叹了口气:“不甘心哪!”
隔着一层灯芯绒和一层薄衬衫,他的手指将要痉挛着嵌入安德烈的肩膀皮肉。而安德烈注视着他,想他如果当了皇帝,那么自己会是他带着剑的侍从。
霍相贞也扭头面对了他。看过一眼之后,霍相贞转向前方,同时把他往怀里又搂了搂。对着前方云雾缭绕的苍茫山水,霍相贞嘱咐了一句:“给我保密。我刚才说的那话,让外人听见了不好。”
安德烈立刻点头答道:“记住了。”
天擦黑的时候,霍相贞一行人回了苏家别墅。别墅院内点了汽油灯,照得内外通亮。住在跨院的卫队吃过了晚饭,已经开始准备着要休息。
霍相贞几乎是爬了一整天的山,如今进了东厢房,他心无杂念的喝茶吃饭洗澡,然后打着赤膊上了床,想要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然而未等他闭眼入睡,安德烈抱着个竹枕头,悄无声息的推门走了进来。
他不想说自己是来做保镖的,因为有神经过敏之嫌,怕被霍相贞嘲笑,毕竟今非昔比,跨院里驻扎着卫队,不怕顾承喜再作乱——但是,他的确是来做保镖的。
搂着轻飘飘的竹枕头,他支支吾吾的站在床前,有一点窘。而霍相贞裹着一条毛毯,在黑暗中欠身望向了他:“干什么?”
安德烈实在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只能慌不择言的随口答道:“冷。”
霍相贞已经带了困意,所以眯着眼睛看他:“冷?”
然后不等安德烈回答,他翻身滚到了床里,让出了一人多宽的地方。山上夜里是冷,和山下根本不是一个季节。而他现在又困又累,所以安德烈爱在哪睡就在哪睡,他管不动了。
东厢房熄了油灯,西厢房里却还亮着几点光芒。顾承喜坐在床上,双臂环抱着前方的裴海生。裴海生刚刚经了一度春风,瘫软着向后靠上了顾承喜的胸膛。
顾承喜身体好,性欲强,夜里不由着性子快活一场,就睡不着觉。可是此刻快活过了,他也还是不肯睡。把下巴搭上对方的肩膀,他逗孩子似的,搂着裴海生左右摇晃。
裴海生先是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后来略略缓过一点精神了,他侧过脸说道:“军座,我不是他。”
顾承喜没看他,只是“扑哧”笑出了声,露出了一口很整齐的白牙齿。裴海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但是喜欢他的笑容——顾承喜在真高兴的时候,会笑得像个诡计得逞的坏小子;坏,但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又带了几分纯洁相,总而言之,难描难画,他那么喜欢,也说不清理由。
裴海生自认为是有思想的,前一阵子,他几乎想要当逃兵,远远的离开顾承喜。想想而已,并未真逃,而这不真逃的理由,他也还是说不清。
顾承喜伸了手,要和他比一比巴掌的大小。裴海生认为这举动很孩子气,但也张开五指和他比了。比试过后,顾承喜问道:“谁的大?”
裴海生答道:“军座的大。”
顾承喜笑问:“军座的什么大?”
裴海生平淡的答道:“军座的手大。”
顾承喜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军座还有什么大?”
裴海生明白过来了,笑着转向前方低声嘀咕:“什么……都大。”
顾承喜加大了摇晃的幅度,是要跟他闹着玩:“喜不喜欢大的?”
裴海生不说话了,只是微笑,脸有点红。而顾承喜揉搓着他,像在揉搓一个小一号的霍相贞,也有一点脸红。霍相贞显然是烦透他了,恨透他了,一句话都听不得他说。他心里明镜似的,所以很想找块趁手的大石头,夜入东厢房,把霍相贞砸成平安。横竖现在他也发达了,养个大傻瓜是小菜一碟。
浮想联翩的坐了许久,末了顾承喜也困倦了,带着裴海生躺了睡觉。似乎眼睛刚刚闭了不久,他便依稀听到外头庭院有了响动。有人在大帅长大帅短的说话,说话的间隙中,似乎也有霍相贞的回答,不过全是“嗯”来“嗯”去,听不清楚。
顾承喜躺在黑暗之中,做梦似的,晕晕乎乎又睡了过去。及至再醒,他起了身,感觉自己是睡足了,然而往窗外望,天还是雾蒙蒙的不见亮。
顾承喜挠了挠头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没发现床上少了个裴海生,直到房门一开,裴海生哆嗦着走了进来:“军座醒了?今天真冷,说是要下大雨。”
话音落下,窗外的大雾忽然亮了一瞬,随即一声震天撼地的炸雷响在了头顶。夏天下暴雨也是寻常的事情,所以顾承喜披着毯子下了床,闲闲的走到玻璃窗前向外望。别墅地势很高,如今整座庭院都被雾气埋了——不知道是雾还是云,也可能是云。东厢房的情形是看不清了,只能依稀瞧见几个光点,想必是檐下挂着的灯笼。忽然接连又是几个大炸雷,咔嚓咔嚓的像是要劈裂天。而雷声过后,天色黑成了墨,光点倒是随之夺目了,鬼火似的在风中飘飘摇摇。有副官在院子里来回跑,没头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乱撞;顾承喜怔怔的望着,不知道他们慌的是什么,都是大小伙子了,难道还怕打雷不成?
正当此时,他影影绰绰的看到了一个黄毛脑袋,正是安德烈。安德烈手里提着一盏风雨灯,独自站在一丛花木旁,两只脚轮流跺着地面,让顾承喜想起了热锅上的蚂蚁。什么事能把个黄毛脑袋吓成这样?顾承喜想了又想,随即猛的一拍脑袋——霍相贞是不是半夜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抬手推开了一扇玻璃窗,他漫无目的的对着满院子云雾吼道:“你们大帅上哪儿去了?”
一个挺漂亮的小脑袋依稀出现了,先是不说话,过了足有一分钟,小脑袋才开了口,一脸戒备的答道:“去玉皇顶看日出了。”
话音落下,又是一声炸雷,吓得小脑袋向下一缩。炸雷过后,狂风大作,庭院中的花木全成了一边倒,大雨点子忽然就下来了,带着力道,抽了顾承喜个满脸花。顾承喜一转身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手表看了一眼,只见现在已经是上午八九点钟,霍相贞纵算是真看日出,现在也该回来了,除非是又走到了别处去——泰山这地方,值得一走的地方可是太多了!
大雨下起来了。
顾承喜一手拿着一张油饼,一手举着一把雨伞,带着几名卫士冲进了雨中。夏季本来无须惧怕雨水,浇一浇更凉快,然而山中已经凉快得可以了,如今一遇大雨,直接成了个透心凉。顾承喜一边大嚼一边往外走,认定自己比霍相贞的副官卫士更聪明,自己不出马,凭着那帮人的本事,必定连个屁也找不回来。
风雨实在是太冷了,他忍不住要且走且骂:“这给他闲的,大半夜的就听他闹,现在还得折腾老子出来喝风灌雨,我他妈的——”
雾中猛然有人回了头,是方才那个漂亮的小脑袋。小脑袋横眉怒目,扯着嗓子喊道:“顾军长,请您不要对我家大帅出言不逊!”
顾承喜问道:“你谁啊?”
小脑袋正颜厉色:“鄙人是大帅的副官长!”
顾承喜不屑于和小脑袋一般见识,又因为雨实在是大,所以就把嘴闭上了。
132、无赖
顾承喜感觉自己快要被大雨活活砸死了。雨大,风更大,雨伞根本打不住,油饼也是水淋淋的和雨吞。霍家的人兵分了好几路,有往上爬有往下溜的,还有东西南北钻野地的。雨水顺着山路滔滔的往下奔流,石阶都被淹没了,怎么走都是拖泥带水,皮鞋布鞋统一的一踩一咕唧。
顾承喜避开安德烈,和李天宝走成了一路。众人在风雨中闭了嘴眯了眼,天黑,能照亮路途的除了手中的风雨灯,就是空中的电闪雷鸣。谁也不说话,越走心中越恐怖。霍相贞嫌人多累赘,出门时只带了几名卫士。虽然他们个子高力量大,可是他们赤手空拳,一个失足就是死。但是想到“死”字,又都感觉很荒谬,因为死在山上死在雨里,都很没有价值;而霍相贞是个“死亦为鬼雄”的人,好像绝不该就这样没头没脑的送了命。
这些人一跐一滑的走,山路没完没了,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天边隐隐透了一点光明,头顶黑云也渐渐的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