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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脸上第一次退去了绝望与愤恨,露出一个颇为端丽动人的笑容。慢慢走过来,凑在练离耳边说:“谢谢你,不必担心,心里有希望的人,地狱不算什么苦处。”
也许在她的眼里,练离不过是一个在悲伤袭击下无措的孩子,而不是阎王殿前的无常。
这个晚上,薛允诚等了很久,没有等到练离。
薛允诚想一想,走出书房,走到地府花园的湖边。
果然看见坐在湖畔石头上的练离。
薛允诚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练离依然看着水面,半天道:“听说这湖水是世人眼泪汇成。”
薛允诚道:“是。”
练离说:“一定又苦又涩吧。”
薛允诚道:“却是极干净的水。”
练离点点头。
过一会儿练离突然笑着说:“我呀,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我娘了。很久啦,有三百多年了。”
薛允诚在他身边坐下来。
练离习惯地想把头枕在薛允诚的膝上,却愣一下,转而枕上了自己的膝。长长的发顺着腿拖在湖边湿润的草地上。
练离接着道:“我娘,很美。长头发,直拖到腿上。”
薛允诚看着他在蒙蒙水气里更显空灵俊秀的容颜,点头道:“我信。”
练离道:“常穿藕色的衣服。”
薛允诚答:“嗯。”
练离道:“她精通音律,舞跳得美。”
薛允诚答:“嗯。”
练离道:“会做很好吃的凉糕。”
薛允诚道:“哦。”
薛允诚想起自己初来地府任差时,比练离现在还小着几岁。也是不惯地府的阴冷,每晚裹紧了棉被,缩在床上,一味地想着娘。想着那一次偷偷跑回天宫去找娘,没进自家的殿门,就被父亲打了出来,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抱着头哭,又不敢哭出声,后来才知道娘隔着门看着他直到他离开。
练离道:“我想我娘。”说着,泪水已经纷披下来,染满了还留着浅浅笑意的脸。
薛允诚心中是起伏的波澜,千言万语冲上来,蓬勃欲出,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不动的声色:
“我的厨子,也很会做凉糕。”
练离的性子灵动跳达,但也只不过是个少年人,他还不惯看在地府里上演的一幕幕悲欢离合。
练离说,我很想我娘,我有三百年没有见到她了。
他的神情楚楚,笑里带泪。那一刻,薛允诚真的很想把他抱在怀里安抚一下。
可是,他在那阎王的壳子里待得太久太久了。
那壳子,把那本来的他,罩住了,出不来。
那一句不相干的话便说出来:“我的厨子,也很会做凉糕。”
过了两天,薛允诚的七哥,第七殿阎王董允诺邀薛允诚去他的宫殿一聚。
薛允诚想起自己的这个哥哥,小时候与自己最是要好,长大了,性格却相差巨大,那个人,最是风流会享乐,算起来,也有几十年没有见到他了。便答应了去一趟。
薛允诚到的时候,七殿阎王董允诺早已迎了出来。
薛允诚兄弟十个,分司十层地府,分别是第一殿秦广王蒋,第二殿楚江王历,第三殿宋帝王余,第四殿五官王吕,第五殿阎罗王包,第六殿卞城王毕,第七殿泰山王董,第八殿都市王黄,第九殿平等王陆,第十殿转轮王薛,董、薛等不过是他们的封号,允,才是他们家族的姓氏。
董允诺远远地站在殿前望着薛允诚微笑,走得近了,他一把抱住薛允诚,用清朗明快的声音说:“好久没有看到你了,我的小弟。”
薛允诚稍稍挣挫了一下。他已经不习惯这样的亲昵,但是从哥哥的身上传来的那遥遥的,却熟悉的气息,却让他有片刻的楞神,慢慢地放软了身体,与哥哥贴近了一会儿。
董允诺放开薛允诚,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真是长大了。”
薛允诚道:“七哥,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来坐坐?咱们兄弟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了。你真的是长大了啊,以前,小时候,在家那会儿,是谁天天小尾巴似地粘在我身后的?咱们兄弟俩,人见人爱,佛见佛也赞的,干了多少好玩的事儿?”
薛允诚咳了一声。
董允诺笑,“好了好了,进来坐吧。哥哥今天高兴,忍不住要把乐子跟小弟分享呢。”
薛允诚瞪他一眼,“你又纳了几个妾?”
董允诺那一双灼灼的桃花眼眯了,一边的眉轻轻挑起来,竟是无限的风韵:“倒底是我的好弟弟,一猜就准。”
薛允诚没有说话,心理颇不以为然。面上不禁带出两分严厉来。
董允诺一路携着他手走着道:“看看看看,又是那个招牌表情。你呀!我们弟兄几个,就只有你,最得父亲的真髓,越大就越像,难怪老爷子最喜欢你,年纪轻轻的,不懂得及时行乐,难道真的想成佛?”
薛允诚又咳一声,不说话。
两人进了董允诺平常起居的偏殿。
薛允诚又微微愣了一下。
殿堂里,雅致的轻纱无风而曼舞,早已暖暖地升了暖炉,去了那潮气,隐隐地有一股淡而优雅的香。陈设也比薛允诚几十年前来时更为精美,却没有一丝伧俗。这哪里是地府偏殿,竟比天宫的许多殿堂都更为舒适,更为精美。
薛允诚皱起了眉头。
董允诺拉他坐下,早有侍女端上精致的酒菜,董允诺那美丽的王妃也过来相见。
一时间,大家坐定,居然上来四位面目娇好,身段颇动人的女孩子,各持了乐器,在殿前演奏起来。另有一群衣着雅丽的女孩子轻哥曼舞起来。
薛允诚大吃一惊,“七哥?”
董允诺拍拍他的手背,“不用担心的,这里四周都被我下了结界,哪里就会被父亲知道了?”
又看见薛允诚腰背挺直,正襟危坐的样子,扑一声笑出来,那一对桃花眼更是流光逸彩,“好弟弟,放松点。咱们生来就注定要在这阴暗潮湿的地府待一辈子,走出去一个个的都是脸色惨白,若不自寻些快乐,真真要委屈死了。”
薛允诚也不答他。无意地朝那一群女孩子看去,一看之下,微微吃惊。
见那一个执空篌的女孩,面容清丽,嘴角微微上翘的样子,真的有几分像那个小孩子,不禁多看了几眼。却一下子被董允诺看在了眼里。
董允诺已有了几分酒意,红晕飞上脸颊,凑过头来,俯在薛允诚耳边轻轻道:“这个,很不错吧?我这次纳的小妾,就是她的姐妹呢。若是你喜欢,送你如何?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正经连个王妃也没有立。”
薛允诚面不改色,端坐不语。
十个兄弟中,只有薛允诚尚未娶妻,老阎王深以为他洁身自好,勤于修炼,倒是极为赞赏他。
一旁的七王妃开了口,“十弟就不要拂了你七哥的好意吧,干脆把四个都带走,也免得你哥哥时常惦记着。”
七王妃是西海龙王的侄女儿,很有些脾气的,却因为深爱董允诺,这许多年,倒也过得和睦。
薛允诚呛呛地说,“不要。”
董允诺笑眯眯地道:“为什么不要?”
薛允诚道:“女人,呱躁。”
忽然一念想到,那个小孩子,也是一样的呱躁啊,每次见到,都是得得得地说个不住,笑个不住,怎么就看在自己眼里那么地可爱呢。一时就想住了。
董允诺道:“说起来,这四个女孩子,真是不错。精于音律,名字就叫做宫、商、角、征,”七王妃插道:“那个最小的羽,便是你的新小嫂。”言语间,无限酸意不平。
董允诺伸手抚抚她委了一地的长发,温柔地笑笑,王妃竟然红了脸,再不做声。
董允诺接着说,“她们四个,是由我最好的教习教导的,这个教习啊,还是我从玉帝第十八皇子那里好不容易借来的呢,叫惜时,是天宫最好的歌舞教习。”
薛允诚又是一惊,他听过练离说,他的母亲就叫做惜时。
“惜时?她的真身是欧鹭吗?”
董允诺道:“是,你也知道她吗?”
薛允诚道:“她是我殿前白无常的母亲。”
董允诺道:“白练离吗?原来是她的儿子。难怪这孩子要被称做是地府第一美男子了。”
薛允诚真正是又吃一大惊,不由得张开了口,“你……你……你居然知道?”
董允诺用指尖轻轻抹去嘴角的酒痕,“这事他来之后就传开了,再说,这地府上下十殿,哪一个美女俊哥儿能不让我知道?”
薛允诚重重哼一声。
董允诺伸过头来,“生气了?”
薛允诚不语,过一会儿想起了正事儿,“七哥?能不能让惜时跟我走一趟?”
董允诺道:“为什么?难道小弟你突然开了窍,也打算养一些女孩子在殿里,跳舞唱歌?那样的话,我倒真的可以把惜时借给你去训练她们。”
薛允诚白了他一眼道:“当然不是。只是,练离,已有三百年没有见到母亲了。”
董允诺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对这个小阿离,倒彷佛是关心得很。”
薛允诚霍地站起来,“七哥!”
董允诺也不起身,坐在那里笑着拉他的衣袖,把他拉坐下来,“小弟小弟,说笑一下嘛。好好好,我让惜时跟你走一趟。”
第三章
白练离出了公差回地府时,有小童来说,阎王找他,要他立刻去偏殿。
练离急急地走进偏殿,却没见阎王的身影。殿中,却立着一位女子,背对着门,看不见容貌,那身形却是极为婀娜,那种熟悉的美丽,藏在练离心中深处的美丽。
练离屏住呼吸走过去,那女子慢慢轻过身来。
与练离极为相似的面容,温暖慈和的笑挂在脸上。
练离跌跌撞撞地扑过去,眼泪已是流了满脸,一路叫着:“娘,娘,娘。”
练离委在母亲怀里,把母亲肩头那轻纱蒙在脸上,薄纱之下,眼泪汹涌而出。
练离呜呜咽咽地喊:“娘,娘,娘。”
惜时抚着他长长的直拖到腰际的柔滑的头发,“练离,你不想抬头让娘好好看看你吗?”
练离在母亲的腿上揉啊揉啊,揉干净了泪痕才抬起头来。
惜时细细地在他的脸上抚过,“长大了呢。在这里,还好吗?”
练离点头。
惜时道:“这里的王,是个极好的人。”
练离说:“是很好啊。就是,他的脸,总是这样。”
练离用双手拍拍脸颊,彷佛把那脸上浅浅的笑意抹去了似的,换上一付板着的模样。说:“娘,你看你看,就是这个样子。像木板一样。”
惜时拉下他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间道:“阿离,不许这样说王。你的王,少年老成,将来必有大的做为,是要成佛的。”
练离道:“成佛有什么好。住在九霄云外,那么冷清,说话的人都没有。王本来就不喜欢说话,要真的成了佛,我怕他都要忘记怎么说话了。”
惜时道:“阿离,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乱说话哦。”
练离道:“真的娘,我想看他笑,他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