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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珩声见惯他没大没小,因此也不以为意,弹了弹他的脑门儿便依言放他下地。小孩儿声音软绵绵的,奶糯糯的,虽一副阴沉的小模样,也未减去半分可爱。
“去看你爹?”郦珩声低头问他。
黎婴摆了摆手随口道:“你自去忙你的呗…爹方才睡下,我回自个儿屋子。”
郦珩声哦了一声,刚转身要走,忽又想起一事:“二郎如何了?我前日听说姓杜的去给他瞧了瞧”
黎婴阴郁的瞥他一眼,含糊道:“…只是惊到,这两日好多了…”
郦校尉于行兵作战上精明万分,可自从到了这小县城,便如同龙困浅滩,只得晒太阳打瞌睡…自然也就迟钝了许多。他没去细想小孩儿脸上的躲闪和眼神游弋,摸了摸他的脑袋便去了堂屋。
黎婴这头回了他和二郎的屋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左思右想,深觉得自己一定是上…上辈子做了极大的恶事,所以老天爷才让糅兴做代表,罚他来这世投胎还债。好容易长到四五岁入了乡学,只要不出意外,他将来即便中不了状元,也是可以混个官做…再不济,也可去专科学一门赚钱的本事,将来不说光宗耀祖,起码可以让一家子人都吃穿不愁。
现在可好,娘死了,爹…半死不活,弟弟呢——他无奈的瞥了一眼躺在身侧熟睡的二郎,弟弟被人吓跑了魂,整天睡着就像个植物人一样。这个家到了最后,竟然只剩他一人完好无损。
兴许是这些天哭够了,黎婴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成年男人。他小眉紧锁,反复的在心里琢磨今后可以做些什么。他爹眼下就是个活死人,要命的是他本人还没有意识…他自己自然还是要上学的,只是王汉却不可再轻易露面于人前,工作也不好找。二郎,也得等过几天他打探清楚,去寻个什么道士和尚的替他招魂…郦珩声说朝廷会发给他们抚恤,就算是国家赔偿,只是那钱一日不到手里,那么他们手里的钱也轻易动不得…
黎婴就这样胡思乱想,也迷迷糊糊的熟睡过去,直至夜半。
他们的房间靠近内园的角落,门口廊外栽了一排青竹,因而十分安静。厢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的时候,声音虽轻,仍然十分刺耳。
黎婴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惊醒,茫然的盯着床上方。耳边是弟弟细弱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风刮竹叶子发出的刷刷的声音。
和另外一人轻缓的脚步声。
黎婴浑身僵硬,肥嘟嘟脚丫绷得紧紧的,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的屏住。这一刻他脑袋里转过很多东西,会不会是他爹诈尸了,会不会是…是什么妖魔鬼怪…他到现在只见过糅兴,那条小黑龙还有千年狐妖…但是鬼什么的…
“醒了?”床前突然响起杜松鹤清雅又略带狡猾的声音,放得很轻很低,但仍然狠狠的吓到了黎婴。
“你作甚么——”黎婴掀被怒起,刚开口就被站在床前的年轻大夫捂住嘴巴。
杜松鹤把他抱起来,随手拽过一件衣服裹住向外走去。“小声些,若是太大声,便会把鬼惊走…”
黎婴捂住自己的嘴巴,惊疑不定的瞅着杜大夫。这么一安静,他就听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来自爹的房间?
“别出声…”杜松鹤迎着夜风悄无声息的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外,将他放下来:“让你看些东西。”他说完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瓷瓶,小心的拔出玉质的瓶塞凑到门上。黎婴接着门廊上挂着的灯笼,看到一个黑黑的虫子一样的东西从瓶子里爬出来,然后快速的爬上木头门。
黎婴困惑的抬头看了看年轻的大夫,对方披着一件青袍,雪白的内衫垂到脚面,一头黑发柔软的披下…杜松鹤察觉到黎婴不安的视线,于是低头对他露出一个浅笑。
‘你看…’
黎婴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门,惊愕的发现门上多了一个圆的很标准的大洞,那个黑乎乎芝麻一样的东西还在沿着木头门的边沿飞速的移动——不过他现在觉得,那个应该用“吃”来形容更为恰当。当他透过这个大洞清楚的看见站在屋子中间的那个人影时,他便明白,原来杜松鹤不是为了让他看瓶子里的东西,而是让他看这个。
“此虫乃桐虫,最喜桐油。”杜松鹤将散发桐油味的小瓷瓶靠近门,那只小虫子于是慢慢往回爬:“若将之放于门上,食尽桐油可洒下萤粉,窥见门内景象,第二日刷上桐油又不可见。”
黎婴却已经没有去仔细听了。
只因站在屋中间的人是他的娘亲,蕙娘。
月上中天,屋中仅有廊下微弱灯光透进,屋内弥漫淡淡雾气,女子一身素衣,背对黎婴的身影依然窈窕动人。
‘娘亲…’黎婴在心底呢喃,眼眶热了起来。
王汉也已经红了眼睛,只呆坐在床边,话也说不出来。
“王郎…”蕙娘泣不成声。
黎婴一听到娘亲的声音,激动的想要推门冲进去,却被一双铁钳一般的手制住。
“你娘已非阳世中人,你一纯阳之体一旦闯入,冲煞阴气…她如何还能留在这处?”杜松鹤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点冷漠:“等看完了,你也就知晓一切了。”
“阿郑…阿郑你——”王汉眼中淌下泪,蹒跚下床跪倒在蕙娘裙边:“我对不起你——”
蕙娘俯身把丈夫抱入怀中,一边哭一边摇头。她满腹心酸却无从说起,怀中男人浑身冰冷,比起她这已死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将要说出口的话是那么残忍,可是为了他们的孩子…为了孩子…
她跪了下来,与王汉相拥而泣,哭喊道:“王郎,且与妾身一起走吧——……”
黎婴脑袋里嗡了一下,不敢置信的盯着自己的小娘亲。
蕙娘…娘这是在说什么?她…难道…
不记得自己还有两个儿子?
蕙娘且哭且诉,将阴界所见所闻皆道与王汉听。
黎婴呆呆站在门外,恍然觉得自己听到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听懂。
“王氏。”
“时间已到——”
阴冷的雾气中传来阴界鬼判森严的声音,预示着一切的结束。
肩上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开。黎婴茫然的抬头,发现杜松鹤已经退到一边,屋内王氏夫妻相互搀扶站起,跟在一位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判官身后,向门的方向走来。
“吱呀——”木门自行打开,雾气缭绕从屋中散出,带起一股极为阴寒的冷气。
身穿黑色朝服的判官面色严厉,手持玉笏,步伐不疾不缓,路过黎婴二人时,举起玉笏俯身行礼——也不只是对着哪一位。
“爹…娘——”黎婴看着王汉和蕙娘从他面前走过,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拉住他们,软嫩的声音凄惶无助。
王汉高大宽厚的肩膀顿时僵住,一旁的女子发出隐隐的低泣。然而两人也只停留片刻,便毫不犹豫的跟随那鬼判离开,在快行至黎婴与二郎房间时,身影如同隐入大雾中,雾散,人已无踪。
黎婴小小的身影站在浓重的夜色中,杜松鹤已经离开,这长廊竟只有他一人,头上檐灯悬挂,随风摇摆。
他小脸惨白,咬牙忍住痛哭的冲动。
怎么一夜之间,物是人非…比之他之前感受的丧母之痛,竟还要痛上三分。
第23章 为父之心 。。。
宝泉乡,隶属京兆府,两面环山,东边北边各有大小两条河。
王汉家在最西边的山脚之下,老竹林中,一条蜿蜒石子路,最深处的篱笆院。无论何时,院子里总是有一男子,高大憨厚,一女子,温柔娴淑。
他有一个弟弟,名叫王凤章,小名二郎,他曾唤他,傻宝。
转世五年,享尽宠爱。
糅兴长袖迤逦,一身黑鳞甲纱无声的融入夜色。他自阴界转回,只看见爱子孤立在回廊里小小的身影,久久的望着空荡荡的前方。
一想到他是在为谁难受,糅兴心头刺痛,深幽的双眸带出一些懊恼。他想到自己活了这无数的年岁,却为了一个幼崽百般忍让,想尽办法保护…疼宠,仍然听不到他喊一声父君。可是这父子之间的血缘深入骨髓,黎婴不知,他却无法看自己的儿子哭泣,伤心——甚至看不得他笑,对别人笑。
真是冤孽,也不知道正恒那许多儿子又是怎么应付的。
“黎婴,随父…随爹爹走吧,”他轻叹一口气,低沉的说:“你不属于这里。”
黎婴固执的站在那里,半晌冷冷问:“我只问你一句,王汉蕙娘之死,与你可有干系?”
糅兴怒气上涌,又生生忍住,沉声道:“本君乃上古黄帝,天下尊荣以本君为首…即便本君想带走你,也从未逼迫与你。”
黎婴闭上眼。没错,他记得与糅兴的那个约定,内心有求于糅兴的时候,唤他的名字…随他离去。
原来这才是理由。
因为他是所谓的龙太子,黄龙糅兴唯一的子嗣。
可是——
“我…我不是——”黎婴擦去眼泪低声说:“我不是你的儿子…你一定…找错了。”我是黎婴,前世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小Gay,又怎么会是伟大的龙帝的儿子…前世被父母抛弃一次,这一世又认错了爹娘…他即便再倒霉,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眼泪滴下的瞬间,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将他拥住,纳入男人宽厚的怀抱。他曾很多次的被糅兴抱进怀里,可是没有哪一次会像现在这样,让他觉得不安又疲惫…因为他以前不在意,可是现在却想要了。
这个属于父亲的怀抱,真的是他的吗。
“你是不是本君的儿子,本君再清楚不过。”糅兴将他抱起,搁在手臂上。温暖的手掌一下下的轻抚着他的小背,熟悉的香气淡淡的环绕住他…是那种极为包容的,温暖的香气。“你投胎八世,哪一世本君没有陪你到最后?即便是这第九世,本君也时时守在你身边…只盼你真心喊…我一次,好叫我们父子团圆。”
为父之心为何故?
黎婴忍不住抬着小胳膊环住他的颈项,哽咽道:“那你为何不早在我刚出生时带我走,为何一定要我主动喊你…如果不是你留我下来,我怎么会——”他怎么会与王汉蕙娘成为家人,现在又怎么会如此伤心…
糅兴俊丽的容颜难得露出苦笑:“我违天命,将你托生于王氏腹中,肉身乃是他们的亲生孩儿。你与他们身系亲缘线,你若不主动跟我走,我如何能强行带走你?”
他顿了一下,在孩子脸颊亲了一下,又低声问道:“你如今知晓我是你父,难道不曾怀疑?”
黎婴被亲的痒痒,靠在龙帝陛下的肩膀上蹭了蹭,轻轻回道:“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好像就很信任你…”无论是前世的那一天早上,一睁眼就看见的男人,还是这一辈子刚出生,就感受到的温柔视线。
即便见到糅兴的所有人都敬畏他,自己也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