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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最可怕的。除了这个,还有我对奈特的担心。星期天,我们将送他上火车,让他去参加一个暑期夏令营。按照安排,他将在那里待上三周,也正好是我的案子预计将要审理的时间。一想到奈特,我悄悄走上楼梯,站在他的卧室门口,在一片漆黑中,我竖起耳朵,听到了他平稳的呼吸声,我也努力让自己的呼吸跟着他的节奏。我看着睡梦中的奈特,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我突然想到了原子和分子,想到了皮肤和血管,想到了肌肉和骨骼。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把他看作是他身体各部分组合而成的一个整体,但我失败了。我们都没有办法超越自己的理解范围。我没有办法不带着强烈的情感去看我的儿子,他就和我的激情一样,是一种很神秘、很复杂的存在。我无法对他进行分析,他是我的宝贝儿子,睡梦中的他是那么可爱、那么柔弱,我心存感激,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我感激,在这艰难的人生中,我仍然能体会到如此的柔情。
如果我被判有罪,那就意味着我将失去他。一旦罪名成立,我肯定会入狱多年,一想到他以后成长的岁月我将无法陪伴,我就痛苦得仿佛是被撕成了碎片。奇怪的是,虽然我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但我对监狱本身并不是很害怕,也没怎么担心进监狱以后可能经历的磨难。我怕的,是被社会排斥、与骨肉分离。一想到从此将失去自由,生活在一个被束缚的小小世界中,我就坐立难安。
我知道监狱里的情况是怎样的。我曾经在鲁德亚德州立监狱待过很长时间,所有的谋杀犯都是被关在那里的。我当时是去询问证人,但那里的场景却让我不寒而栗。每个牢房门口都是粗粗的黑色铁栏杆,铁栏杆后面就是杀人犯。现在想起来,我突然觉得,他们都是那么相似。黑人犯人大多怒气冲冲,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白人犯人一般都戴着毛线帽;拉丁美洲犯人则总是用愤怒而犀利的眼神盯着外面。他们基本上都是那种你在马路上或公交车站里会躲开的人,是那种在上学时就让人觉得不可救药的人。他们的堕落显而易见,他们被关到这里也是注定的事,就像一支射向天空的箭,最终还是要落回到地面上。
对这样的一群人,你很难对他们有什么好感。我听过各种各样恐怖的故事,我也知道,这些可怕的小故事就像是看不见的墨水,时常会染黑我无意识的梦境。对我来说,这和肉体的折磨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知道,在这里,有人半夜会被割开喉咙,有人被迫在澡堂里、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别人口交。我知道一个名叫马克斯·惠特利的人,我曾经在办“暗夜圣徒”的案子时和他谈过话。他在交易毒品时和一个人发生打斗,后来被关进这里,又碰到了那个人。他在监狱的健身房健身时,那个人把二百五十磅的两个杠铃压到他身上,活活把他憋死了。我知道这里百分之十六的人都是杀人犯,一半以上的人都有严重暴力犯罪的历史。我知道这里的饮食猪狗不如,牢房是四人住一间,到处都充斥着一股刺鼻难闻的排泄物的气味。我知道,这里也有拉帮结派的狱霸,他们权势控制的区域可能连狱警都不敢走过。我还知道,这里的狱警也不全是正直的好人,有八个人曾经在除夕夜突发奇想,用枪指着十二个黑人犯人,让他们排成一排,然后用小石头和砖块去砸他们,最后,这八个狱警被联邦法院定了罪。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如果被关进监狱会有怎样的下场,因为我知道有些被我送进去的人的下场是怎样的。每当我想到这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马西·卢皮诺。马西是一个普通的美国人,还是一名注册会计师。他刚开始工作没多久的时候,曾帮以前的几个邻居做洗黑钱的勾当。后来,他的事业越来越红火了,就想金盆洗手。这时,一个黑帮人物约翰·康特告诉他,这种事不是他想不干就可以不干的,开了头就不能停止。于是,马西,这位有头有脸的注册会计师、自己孩子学校里的家长会主席、两家银行的董事会成员、在处理客户账务时不会出任何差错的专业人士、一个每天下午都会准时在三点半离开办公室去打球健身的人、一个各方各面都中规中矩的人,终于在某一天,被一个联邦探员举报了。税务局的调查人员走进大门时,发现马西正和六七个人在一起处理三百万美元的赌博投注单。马西被抓后,思路依然清晰。在过去的两年,他目睹了黑帮种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知道,联邦政府给他的任何惩罚,都远远比不上约翰·康特那帮人在十分钟里可能会对他做出的事严重可怕。他们大概会切下他的睾丸,让他嚼了吞下去,这绝对不是夸张。
所以,黑帮调查组的麦克·汤森德给我打来电话,他希望我们给马西一点儿下马威,让他供出更多的黑帮内幕。我们对马西在州法庭提起了诉讼,他被定罪以后,我们把他送到了鲁德亚德州立监狱,而不是他原本以为的联邦拘留所。联邦拘留所的条件要好很多,那里每天有蔬菜吃,还可以打网球。如果他去了,可以给在监狱里念函授大学的犯人教会计课程,还可以每隔三个月让妻子探望一次,与他过夫妻生活。现在,我们却把他送到了监狱,他的狱友是一个用钥匙挖出了亲生女儿眼睛的暴力分子。
六个月后,汤森德又给我打来电话,我们一起去监狱看了马西,看他是否愿意以坦白换取从宽处理。我们在监狱的一片泥地里找到他,他拿着一把锄头,正在锄地。我们又重新自我介绍了一遍,其实并没有必要,他还记得我们。马西把锄头插在地里,靠在上面,哭了起来。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哪个男人像他哭得那么伤心,他从头到脚都在颤抖,脸色变得青紫,眼里的泪水像是打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流个不停。一个矮胖秃头的四十八岁男人,就这样撕心裂肺地哭着,但他还是不愿意坦白从宽。他对我们说了一句话“我的牙齿都没了”,就再也没说别的了。
后来狱警跟我们解释了他的遭遇。
一个名叫多沃的大块头黑人想让马西当他的男友。多沃是那种别人绝对不敢对他说不的人,即便是监狱里的意大利黑手党也不敢得罪他。一天晚上,他跑到马西的牢房,掏出自己的阴茎,让马西给他口交。马西不愿意,多沃便揪住他的头,使劲往床头栏杆上撞。最后,马西的嘴里连一颗整牙也没剩下,有些是牙龈松动,有些牙齿是直接被撞断,反正一颗完好的牙齿都没有了。
狱警说,在监狱里,也是有规矩的。你受了伤,我们会给你包扎,帮你缝合,但如果你不开口说出实情,那也别指望得到任何特殊待遇。也就是说,如果马西不说出是谁打了他,那他就别想装上假牙。而马西就是不说,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他还没笨到那种程度。那个多沃倒是扬扬得意,他说他这一票干得不错,说马西现在很听话,说他现在很享受马西的“服务”,还说他从来没有这么爽过。狱警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对汤森德和我说,在这里,坏人并不一定会得到报应。
“逃跑吧!”当我坐在黑暗中,想到马西·卢皮诺的时候,这个念头总是突然冒出来。我在还担任检察官的时候,从来无法理解为什么取保候审的人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等待开庭、审判,最后被送进监狱。但绝大多数人就是这样,至少从我所经手的案子来看是如此。现在,我的银行账户里只有一千六百美元,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如果我偷偷取走巴巴拉的钱,那就足够我逃亡了,但这样的话,我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奈特了,那我获得自由又还有什么意义?就算我跑到了巴西、乌拉圭这些和美国没有引渡协议的国家,每年暑假让巴巴拉把奈特带去,和我偷偷见上一面,我也不知道不懂当地语言、没有生存技能的我要如何在那里生存下去。或者,我可以干脆跑到克利夫兰或是底特律的中部地区,改名换姓,但这样,我就再也不能见到儿子了,这两种生活都是我无法承受的。即便是坐在黑暗中胡思乱想的时候,我想要的也和我那天晚上在尼尔林下公交车时想要的一样。有时候我们是那么简单,又固执得有点奇怪。我坐在那里,紧紧抱着双腿,全身发抖,觉得好像闻到了香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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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节
“被告人拉斯迪·萨比奇!”拉伦法官的文员恩妮丝坦对着拥挤的法庭大声喊道,她是一个表情严肃的黑人女子,有一米八左右的个头,“请出庭!”
这桩谋杀案庭审第一天的场面不小,像是清晨即将打响的一场战争,又像是古罗马时期勇士与狮子的搏斗,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血腥的味道。观众们都在尽量往前挤,媒体记者整整坐满了四排座位,最前面一排坐的是五个素描师。法庭的工作人员,包括法官的秘书和文员,也一反常态统统出席了,他们坐在法庭最后靠墙的一排折叠椅上。法警在这一庄严的时刻都全副武装,站立在大理石柱旁边法官席的两侧。整个法庭的气氛忙碌而紧张,大家都在交头接耳,每个人都兴奋不已。
拉伦法官走进法庭,全部人员起立。恩妮丝坦又开口了,“肃静,肃静!金德区法院现在开庭,由拉伦·利特尔大法官主持。如果有任何意见,请上前表述。上帝保佑美国,上帝保佑本庭。”恩妮丝坦敲了敲自己的小锤子。每个人都坐下来以后,她叫到了我的案子编号。
我和律师都走到前面,斯特恩和肯普、莫尔托和尼可,格勒登尼也来了,他作为案件的调查者和检方坐在一起,我站在这几个律师的身后。拉伦法官朝我们俯过身来,他的头发刚剪不久,梳得很整齐。今天是八月十八号,再过几天就是我被正式起诉两个月的日子。
“可以请陪审团出席了吗?”拉伦问。
“法官大人。”肯普说,“我们还有几个问题要汇报。”斯特恩让肯普在这个案子里负责研究法律方面的条文,所以,他会在陪审团不在时向法官汇报法律方面的问题。等到陪审团出席后,他就不会再发言了。
恩妮丝坦用法庭的电话给接待处打过去,让所有候选陪审团成员都过来,这些人将会接受法官和律师的询问,最后,再决定哪些将成为正式陪审员。
“法官大人。”肯普说,“我们已经收到了你下令让检方移交证物的通知。但还有一样,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看到过那只玻璃杯。”
斯特恩让肯普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不要说是因为我们很好奇,很想看看那只杯子。他希望让法官认为,检方的所作所为是非常令人失望的。
这个策略起到了效果,拉伦非常生气,“这是怎么回事,拖拉王戈迪亚先生?”
尼可显然完全不知情,他朝莫尔托看去。
“法官大人。”莫尔托说,“我们会在庭审后处理的。”
“那好。”拉伦说,“今天必须处理好。”
“还有。”肯普说,“您还没有对我们要求撤销莫尔托证人资格的申请作出决定。”
“对?我一直在等检方的回答呢。拖拉王,你们怎么说?”
莫尔托和尼可相互看了一眼,点点头。他们显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