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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雪……」好一会儿,裴鹤谦讨饶似地靠过来:「你还在生气?别不理我。」
「你不是说慢慢来么?」顾言雪的下颔抬得更高了。
「是啊。」裴鹤谦抓了抓脑袋:「可是,言雪,你的嘴巴可以挂油瓶了?」
顾言雪狠狠白了他一眼,可是真的,自己的嘴巴一直嘟着呢,顾言雪连忙正了正脸色,却又有些遗憾起来,其实在人前撒气的感觉还不错呢。
这天傍晚,裴鹤谦他们的车队终于赶到了江山府,众人找了一家旅舍歇下脚来。
顾言雪被分到一间朝南的上房,他初次离家,正在新鲜头上,翻来覆去直到半夜都没有睡意,干脆披上衣服出去散心,刚出房门就听见有人咳嗽,低低的一声唤:「顾公子。」
顾言雪回过头来,只见院中的老槐树下蹲着个人,脸笼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嘴上咬了管旱烟,一吐一吸间,红红的火星明明灭灭。
顾言雪心里便有几分明白,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
那人头垂得更低,深深咂了口烟,半晌,闷闷地放出句话来:「十年前的冬天,我曾路过白雾城……」
顾言雪闻言,勃然变色。
那人抬起头来,月光落到他脸上,勾勒出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正是裴忠。
裴忠凝视着顾言雪,悠悠叹了声:「仔细看,你跟你娘长得真像。」
顾言雪眸光一闪,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翻转,掌中的洒金折扇霎时变了柄金丝短剑!
裴忠却全无知觉,低了个头,慢悠悠地将烟灰敲到地上,把个后脑勺生生地送到了顾言雪的手底。
「你娘是个好人。」老头的声音有些嘶哑。风过树梢,黑影幢幢,树下的裴忠彷佛也在簌簌发抖:「要不是她把我藏在潭里,我早死了……」
顾言雪的右手动了动,又收了回去:「是你?」
老头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大德,我永世难忘。十年了,白雾城的事,我跟谁都没有提过。但是,」他仰起脸来,望着顾言雪:「裴家对我也是恩深义重,二少爷年轻了点、贪玩了点,可心肠却是极好的。顾公子,我求你了,放过他吧。」
顾言雪冷笑,右臂一挥,一道金光「刷」地直奔着裴忠的脑袋。
老头一缩脖,只觉着头顶冷飕飕的,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来,面前却是黑的,他心中着慌,忙伸手去摸,却抓了满把的断发。
顾言雪收回短刀,玉白的手指抚过剑刃:「这剑是吹毛断发的,你若太多嘴,它下次断的,可就不止是头发了!」说话间手腕翻转,短剑又变回了洒金折扇。
顾言雪收拢折扇,忽而一笑:「你家少爷皮厚肉臭的,我还懒得吃呢!」
经过这一夜,裴忠的话更少了,一路只是默默抽烟。
随着时间的推移,顾言雪跟裴鹤谦却是越来越熟了,裴鹤谦驾车的时候,顾言雪甚至要跟他去抢。
裴鹤谦知道顾言雪不会赶车,哪里肯让,两个人都是青春年少,说到后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顾言雪生就了一口伶牙俐齿,裴鹤谦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被驳得体无完肤。
顾言雪占了口舌便宜,洋洋得意。裴鹤谦见他跟个孩子似的开心成一团,心里也跟着高兴,投向顾言雪的目光越加温柔,满是宠溺。
同行的伙计多少看出些端倪,裴鹤谦也全不在意,一心只是扑在顾言雪身上,如此一路行去,再长的路也不觉得辛苦,转眼之间,杭州城已在面前。
裴家的葆春堂开在蔡观巷内,离清波门仅一箭之遥。跟江南的许多商家一样,这间生药铺子也是前店后院,三进的大宅,沿街作了店面,后头便是居所了。
裴鹤谦他们到得晚了,铺子已下了门板。裴鹤谦吩咐从人将车停在铺子门口候着,自己带着裴忠、顾言雪下了车,沿着窄巷绕到了一扇角门前,「笃、笃」叩门。
不多时,丫鬟开了门,还没跟裴鹤谦问好,一条大狗窜了出来,冲着裴鹤谦身后的顾言雪,龇牙咧嘴,叫个不停。
「大黄!别闹!」裴鹤谦喝住那狗,蹲下身拍了拍狗头,那狗跟他极熟,收拢了一身的竖毛,蹭着他的腿,摇起了尾巴。
裴鹤谦扳起狗头,指了顾言雪道:「大黄,来,认识一下,这是顾公子。」压低了声音,跟狗装凶:「不许欺生啊!不然拿你褒汤喝!」
可就是这样,裴鹤谦也没能化解大黄跟顾言雪的对立,大黄还是冲着顾言雪狂吠,顾言雪也不肯进门。裴鹤谦没办法,只好把大黄牵到院子里,拿绳子拴住,顾言雪这才铁青着脸,迈过了门坎。
裴鹤谦见他脸色不好,陪笑解释:「大黄平时还挺乖的,就是有些欺生。我父亲年前纳了个姓沈的姨娘,她刚进门的时候,大黄天天追着她咬呢。」
正说着话,里面一阵脚步杂沓,走出一对男女,看样子像是夫妇,男的三十来岁,面相斯文、气度沉稳;女的长了张圆脸,笑咪咪的。
裴鹤谦赶上前去,叫了哥、嫂,又拉过顾言雪来与二人一一见礼。
他大哥裴鹤谨见了顾言雪没说什么,嫂嫂罗氏却弯了双笑眼,啧啧赞叹:「好个俊秀公子!该不是女孩子乔装的吧?再不然,便是山间的精怪。」
明知这是恭维,顾言雪脸上仍有些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
罗氏见他犯了窘,掩了口笑道:「顾公子别见怪。我只是想着,鹤谦若能娶进个似你这般好模好样的人儿,我这当嫂嫂的也就安心了。」
裴忠见大少奶奶越说越不象话,赶忙上前替主人解围,说是请大少爷核对采买的药材。罗氏这才放那两兄弟去了,却拉着顾言雪进了内堂,说是要好好款待。
顾言雪只得跟着她进去,罗氏吩咐厨下赶出了一桌子好菜,执了银壶,殷勤劝酒:「我相公一见了烂草根,再不记得家小的,不必等他们,我们先吃。」
顾言雪接过酒盏,慢慢呷着,那妇人却是喝过一杯又是一杯,一边替顾言雪布菜,一边将家中的景况一一道来。
原来裴家人丁不旺,裴鹤谨和罗氏生了一对儿女,裴鹤谦却还未婚娶,两兄弟的父亲裴均亭年前又得了怪病,卧榻不起,全靠个姓沈的姨娘伺候着起居,轻易不见客人。
这罗氏口齿伶俐,把些家常闲话讲得行云流水一般,但顾言雪听了,既觉陌生又感无趣,左耳朵进去右耳朵便出来了,闷闷地挟菜抿酒,桌上的菜色虽是不错,偏偏没有鸡,顾言雪吃着吃着,不禁想念起山中的逍遥日子来。
罗氏看他恹恹的,只道他是劳累了,恰好丫鬟来禀,说房间已经洒扫好了,便吩咐丫鬟将顾言雪送去了东厢的客房。
客房很久没人住过,帐子、被褥都是新换的,案上点了沉香,以掩饰屋中的霉味,或许是为了让味道快点散去,格子花窗全都敞开着。
顾言雪喝过几杯酒,脑袋有些发沉,打发了丫鬟,吹熄了灯,窗也不关,和衣倒在床上,原想着合一会儿眼便起的,谁想迷迷瞪瞪,竟睡过去了。等再睁开眼皮来,却见面前银光一闪。
顾言雪坐起身来,四下环视,屋子里黑蒙蒙的,淡淡的月色泻了一地,他只当自己眼花,想要再睡,窗外又晃过了一道银光。
顾言雪疾步走到窗边,探头张望。外头的庭院荒芜已久,花木没人修剪,纠结缠绕,足有一人多高。
忽地,那黑忽忽的花木间跃出一颗明珠,蹦到半空,滴溜溜打个转,又落了下去。过不多久,那珠子又出现了,随之再度沉落,如此一跳一落,反反复覆,彷佛有个人站在树丛里抛接着这颗珠子。
看到这里,顾言雪嘴角勾出一抹笑来,待要跃到院中,远处却传来一阵脚步响,像是有人来了。
此时那银珠恰悬在半空,花木间忽地窜上个黑影,一口吞没了珠子,树丛里发出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碎影摇曳,又重归寂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顾言雪侧耳听了,一晃身形,躲到窗旁。不一会儿,声音已到了跟前,一个黑影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
顾言雪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半夜三更,闲庭信步,裴鹤谦,你还真是风雅。」
【第三章】
「啊!」裴鹤谦惊骇之下,两腿一软,几乎跌到地上,指着顾言雪,半天才说出句话来:「你干嘛?躲在那里……吓死我了!」
顾言雪双手一按,轻飘飘坐上了窗台:「我在自己房中赏月,倒是你,有何贵干?」
裴鹤谦收拾惊魂,也跳上了窗台,挨到顾言雪身边:「我刚从店里回来,卸货、验货,累都累死了,」说着,裴鹤谦打了个哈欠:「好不容易回了房,却又睡不着了,过来看看你。你也没睡?想家了吧?」
江南民居,窗户既高又窄,那窗台一个人坐着还算宽裕,两人并坐却不免局促,裴鹤谦一扭头,二人的鼻尖几乎撞在了一起,四目相对,两人心中都是一动。
自寒潭之后,他们再没有过肌肤之亲,这一路上两人虽然是朝夕相对,可也只限于斗嘴打趣,裴鹤谦说过,他不着急,于是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亲近过了。可十九岁的少年,正是情热如火的年纪,今夜风清月朗,东厢花好,怎能虚度?
顾言雪抬起脸来,黑幽幽的眼珠勾人心魄,裴鹤谦的心怦怦跳个不住,他情不自禁地俯下了身,含住顾言雪的嘴唇。
顾言雪的唇柔软而温暖,唇瓣上残存着酒香,暗暗的芬芳,叫人不醉也难。甜蜜的亲吻渐趋炽烈、渐趋浓厚,嘴唇无法承受,那吻便溢出了唇瓣,滑到颈项,又滑过了锁骨,衣襟散开,热吻一寸一寸烧了下去,情欲的花,劈啪绽放,开了一路。
顾言雪仰起头,天上是白团团一轮圆月,如此圆满,叫人没来由地安心。顾言雪不禁伸出手来,抱住了裴鹤谦的背脊。
他忽然觉得,身上的这个人跟今晚的月亮很像,裴鹤谦的吻也是叫人放心的,坦率、热烈,略嫌直白,却又新鲜有趣。
来杭州的一路上,裴鹤谦给了他多少新鲜的快乐啊!在裴鹤谦的面前,他不用伪饰,不用媚笑,他可艾萨克气,可以噘嘴,可以流露许多他以为永远不会对人流露的情绪。
这个少年让他放松,让他觉得舒服。
裴鹤谦总那么宠溺地望着他,总是攥着他的手,轻轻摩挲他的手指,裴鹤谦的掌心是那么温暖,笑容那么叫人安心,他真像是天上的这一轮月亮,圆满得彷佛永远不会变。
然而,顾言雪知道,月亮是会变的,今个儿是十五,过了今晚,月亮会一点点瘦下去,到了初一,再看不见月影……
顾言雪合上眼睛,如潮的回忆汹汹而来,将他卷没。
那是十年前的盛夏,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一丝的风,四下里黑沉沉的,无边的死寂,无边的蒸闷。
突然,橘红的火苗直窜九霄,浓烟滚滚,号哭哀绝。火光映上刀刃,璀璨刺眼,有人举起了刀子,「刷」地划下,滚烫的鲜血,喷泉般飞溅。一颗心被生生地扯出了胸腔,无数的手伸过来,争抢、撕扯、践踏……
顾言雪一抬手,猛地推开了裴鹤谦。
裴鹤谦正陷在温柔乡里,冷不防被推了个措手不及,从窗台直栽到了地上,额角被撞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