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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闭月,少年的面目如雾中花,叫人看不真切,只瞧见他的一双深黑的眸子,无喜无悲。
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左手腕上系着的一串红色珠子垂着艳红的穗子,随着步伐走动一晃一晃,好像要勾引人似的。
他的确不是寻常人,每走一步,前路的花妖狐媚魑魅魍魉,不论多大的来头,不论多高的修为道行,皆要给他让出一条路,皆要屈膝折腰向他行礼。
空闻和尚也不例外。
“殿下好雅兴。”和尚笑起来再没了佛家那股清心寡欲的味道,反而一脸痞气,全然不像个出家人,“瞧这月黑风高的,好没意思,殿下到这破落地方来做什么?”
少年冷冷瞥他一眼,突然阴惨惨地笑了起来,端的是比鬼还像个鬼,边笑边道:“你倒是痴情,这么多年都不肯放手。”
“哪儿能啊,”和尚装出一脸惆怅,“横竖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再多几年也无妨,只可恨赵福生还没他那个弟弟明白,我寻了他几生几世,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松手了。”
“横竖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再多个一年两年一世两世也无妨,”少年有样学样,只是笑容仍是阴惨惨的,带着点嘲讽,“是吧,无妨。”
“放宽了心,便什么都好。”和尚拱手作别:“贫僧要回去抱媳妇了,就此别过。”
“只是……”少年脸上笑意加深,语气几乎算的上雀跃了,他说:“他终究是个凡人,肉体凡胎,你又守得了多少年呢。”
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人生在世,难免诸多事有不如意,人生一世,总是难逃痴心人,天作弄。
难怪佛家有这样的说法:“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和尚的声音在层层黑暗里逐渐远去:“那又如何?他活着,我守着他,他死了,我便去寻他的转世,只要他的魂魄还在这三界五行之内我便要死死缠着他,永生永世。”
林淮初再次醒来时,也是黄昏,金黄色的夕阳光透过一层窗户纸,迷迷朦朦,照得屋子里满满都是温暖的光。
所有人都知道,林淮初的身子是好不了了,熬了那么久,底子给这病掏空了,熬坏了,活不了多久了。
林淮初从来就不怕死,他带着一身病拖了这许多年本已是十分难得,想着人终究不过一死,倒也没什么不舍得,能挨一时是一时,挨不过,好不容易这一程算是到了头,也是解脱,直到和赵小喜重逢。
在这条路快走到尽头的时候。
他喜欢赵小喜,很久以前就喜欢,只是那时候他还小什么都不懂,林淮初不知道赵小喜是不是也喜欢他,他也不敢奢望,能看着他,和他说话,就够了。
他以为这样就够了,但是人都是一样的,即使不敢奢求到头来也还是一样在奢求更多的东西,他不再坦然面对生死,开始奢望要活的长久。
人之所以害怕死亡,不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而恰恰是知道、知道一旦越过生与死的界限,生前的一切一切就与他再无任何瓜葛了,一旦走进死亡的那扇门,曾经的世界里他的存在就会被抹消,那个世界里再没有他,辛辛苦苦活了那么久最后还是落的一场空,无论是多么刻骨铭心的爱还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恨,最后除了一具白骨什么都不会剩下,所以怎么会舍得去死,所以怎么会甘心去死?
林淮初突然下意识的伸手,想抓住那一点阳光,然而手里什么都没抓住。
指尖颤了颤,伴着微不可闻的叹息。
“少爷,老爷说……希望你多爱惜自己。”说话的人是小夏,从前差点成了他妾室的那个丫鬟。
“我自然懂的要爱惜自己。”林淮初漠然睁着双眼望着虚空,“小夏,你觉得我今日看起来好些了没有?”
“啊?”小夏愣了会儿,忙说:“少爷昏睡了好几天,这会儿气色确实好多了,瞧着也十分精神哩。”
林淮初沉默许久,有气无力道:“你扶我起来。”
小夏扶他到窗子边上坐下,又照他说的推开了窗子。
林淮初仍是病恹恹的,脸色青白,却怔怔地看着窗外,小夏也朝窗外瞥了两眼却什么都没看到,心里疑惑着又看了两眼,发现他好像在看天上的云彩,看了半天他又低头打量着自己的一双手,这双手细白,消瘦的过分,手背上有青色的脉络突起。
林淮初恍惚觉得,他这奢侈的爱,还没来得及情深,便已经刻骨,深入骨髓,让他从皮肉到血骨,一抽一抽的疼,疼的没法呼吸。
林淮初想出去走走,再没有人阻止,小夏她们几个小丫头担心他着凉给他加了两件衣裳,又和几个人在他身后远远的跟着。
风里满满都是桂花甜丝丝的香味,林淮初不自觉的伸出手,掌心向上,以为这样就可以捞住一捧桂花香。
秋天了,分明天上蓝汪汪的没见着有多少云彩,可即使太阳当空照着人也不觉得闷热,好像连在温暖的阳光中穿梭来去的风也分明是暖的,吹在皮肤上却又带了一点冷,凉飕飕的。
林淮初走的很慢,几乎每走出一步就要费去他全身的气力,可是还是要走,不能停,一旦……一旦走不下去了,似乎他与赵小喜的缘分,也就会这样走到尽头,再没有以后了。
瞧瞧那天啊,那么蓝,那么蓝……蓝的让人打心底里觉得冷,好像那颗心也被冻住了。
以后……明明已经没有以后了。
他还肖想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秋天的气息。
赵小喜在和空闻大和尚一起挽起袖子扎篱笆,竹子劈成长短一致的长条,编在一块儿,绕了整个屋子一圈。
林淮初坐在门槛上看着他们忙活,心里自然而然的就快活起来。
他想他是那么喜欢他,他的赵小喜,在漂亮的夕阳下,好像在闪闪发光。
赵小喜抹了把额上沁出的薄汗,朝林淮初笑笑,说:“晚上留下吃个饭吧。”
林淮初微笑着点头:“好啊。”
“那成,晚上加菜,”赵小喜把手里的活计丢给和尚,在屋里找出两支钓竿,说:“林兄,咱们钓鱼去吧,这个时候去钓鱼再好不过了。”
林淮初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微微颔首,说:“好啊。”
“太好了。”赵小喜欢天喜地的去收拾别的工具,留下一个空闻和尚满腹愤懑。
林淮初垂眸淡笑:“小喜他……”
“小喜他——”和尚抢过他的话,“长了个蠢透顶的脑袋,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也不说?”
“我……”林淮初犹豫道,“我不舍得。”
“你不舍得?”和尚冷冷道:“你不舍得?可你到底会伤了别人的心,林公子,你好不自私。”
林淮初眼里闪过一丝痛楚:“我是自私,可我如何敢说?告诉他……告诉他我是将死之人?告诉他,往日的那个林淮初,只是一个离体的生魂,现在他面前的这个,才是活生生的快死的林淮初么……是,我自私,我想在我走之前看到的赵小喜都是快快乐乐的,我曾经希望他欢喜无忧,如今也还是一样……我不敢,也不想告诉他,我之所以夜夜徘徊在霭河河畔,只是因为我快死了……我没多少时间了。”
和尚的手被竹条锋利的边割开了,他面无表情地道:“他是福生的弟弟,我不希望他痛苦,你好自为之。”
河边风大,还夹裹着寒气,冻得赵小喜双颊泛着青白。
河面上悠悠飘着浮萍,时不时有水鬼在水底下倏得游过,偶尔钻出水面,一张惨白兮兮的脸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嵌着两颗翡翠,好奇地看着河岸边的垂钓者。
赵小喜与林淮初挨着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右手贴着对方的左手,心里头暖烘烘的,林淮初稍稍动作,就势握住了他的右手,与他十指相扣。
不知道为什么,赵小喜觉得自己心里头那把暖烘烘的火蓦地烧旺了起来,热辣辣的,烧得他那被冷风冻得发白的脸颊泛起了一抹红。
好像有颗种子在慢慢发芽,要破土而出。
可是林淮初的手很快就放开了,赵小喜顿时有些失落,扭头,各自盯着水面。
林淮初蓦地咳了一声,赵小喜扭头,见他苍白细瘦的手掩着嘴,眉头紧紧地扭在一起,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了?”
林淮初很没所谓地笑了笑,说:“前几天淋了雨受了寒,不碍事。”
“都怨我,”赵小喜想起那天的那场大雨,一脸愧疚,“害你受累了。”
林淮初没再说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水里去,河水冰冷刺骨,他却仿佛没知觉似的,手心暗红色的血迹在水中无声地散开,缓缓地冲淡,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林淮初突然后悔了。
水鬼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什么也不想说,也不打算点破什么。
第18章 拾捌
一转眼年关将至,寒冬腊月里虽然还没下雪也冷得厉害,两人再见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的腊月廿四,过小年了,整个小镇扑面而来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香火味。
日头正好,赵小喜搬了张长凳子和空闻和尚在屋子外并排坐着晒太阳。
和尚不穿僧袍了,袈裟更是早被赵小喜藏了起来,现如今他身上穿的是和赵家兄弟俩一样厚厚的棉布衣。
太阳晒得人浑身暖烘烘懒洋洋的,赵小喜诧异的发现和尚原本光可鉴人的脑袋上长出了短短的一层头发。
“……”赵小喜以为自己晒得都出现幻觉了,伸手摸了摸,刺刺的,有点扎手,他哆哆嗦嗦地道:“大和尚?”
“啊?怎么了?” 和尚微笑着看着他。
“大和尚,你的光头发豆芽了。”赵小喜一脸惨不忍睹,“你完了……你不会是破戒了吧?荤戒?色戒?”
大和尚也摸了把自己的脑袋,显然也不大习惯,他温和地笑了笑:“我还俗了。”
赵小喜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尴尬道:“你你你不是那劳什子得道高僧吗?好吧,我懂的,我理解你……思凡什么的我懂。”
“你也别见怪,”还俗的和尚瞥了他一眼,说:“贫僧……我年幼时被爹娘抛弃在路边险些饿死,多亏师父收留我,他也早早预料到有这么一天。我本是俗世中人,佛法也洗不去这一身红尘孽债,自然要回到这俗世里来。小喜,这人世间种种,皆为缘法,多半是命里注定的你懂么?”
“我不懂!”赵小喜白了他一眼,“也不怕佛祖知道了赏你一道五雷轰顶劈死你。”
“小喜,心中有佛,处处皆是佛,我是和尚或不是和尚又有何妨?”和尚一本正经道:“贪嗔痴恨爱恶欲,既然我放不开这七情六欲何必还要勉强?人世种种,皆是缘法,既是缘法,我又何必执著?一切随缘吧。”
赵小喜木着一张脸道:“哦,既然如此,那你还俗想必也是有所企图的吧。”
“不错,我的确有所企图……”和尚摸了摸脑袋,说:“你哥哥确实挺好的。”
赵小喜眨巴眨巴眼,看得和尚毛骨悚然,又眨巴眨巴眼,一派天真无邪,再眨巴眨巴眼,赵小喜瞬间变了脸色惨嚎着把和尚拱下了地。
“别别别啊!”摔了个四仰八叉的和尚忙不迭地讨扰:“在下单姓程名伶舟,原是蜀中人士,千里迢迢来这儿就是为了寻一个人,小公子,幸会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