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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里守卫都不得睡,打着呵欠来回走动,海寒小心翼翼向前行进,走到深牢房顶时,背后已经出了一层细汗,刚刚在瓦顶伏下,便听到女子细细的啜泣声,正是笑荷夫人。海寒实在诧异,轻轻掀起一片瓦向下看,见空空屋子里只有自己母亲站在当地,时不时用帕子拭一下面颊。这屋子海寒却认得,正是深牢外间,这边的牢号羁押的多是犯了事的国戚大臣。笑荷夫人向里面迈一步,又退回来两步,似乎想进去又不敢,海寒听她低声自语,努力去听,却是“……文鳐……可怜的孩子……姨姨救不了你……等你去了……一定带你回家……从此再不吃苦……”
这话听进海寒耳朵里,他脑袋不由“嗡”的一声。
难道说……
海寒刚要往下跳,忽听里面一阵足音遝遝,出来一个人。海寒定睛看去,心里愈加凉意上涌,那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笑荷见他出来,忙迎上去,“陈公公。”
大太监“嗯”一声,不咸不淡道,“夫人也忒是心善了。”
笑荷哽咽几声,道,“再怎么说,他也是王爷的骨肉,王爷临去前,笑荷允了他要好好看顾……”
那大太监脸皮抖动几下,谁不知道这些贵族家里头的底细,说是看顾,不过是惦记着他与自己儿子相争,此刻听说他被赐死,不眼见着怎么能放心呢?还假模假样,向圣上请求留个全尸以向故去的长沙王有个交待,哼,心里不定如何高兴呢?
想是这么想,这大太监却也不会明着说,只皮笑肉不笑地道,“夫人真是贤德,既如此老奴此间事已毕,剩下的就烦劳夫人了。”
笑荷夫人又落了两滴眼泪,送他出去,急急忙忙返身向牢内走。牢号深处,木栏应手而开,笑荷夫人看见草榻上仰躺着的人,不由低低喘了一下,飞奔过去。
文鳐只穿着白色单衣,黑发披覆,双眼紧闭,面如白纸。笑荷夫人刚刚低下身去,便听见身后有人道,“他怎么了?”声音便如被冰锋划过般。笑荷夫人打个寒战,猛然转过身,大吃一惊,“寒儿?”
海寒面色雪白,眼中犹如冒出火来,低声又问,“他怎么了?”眼睛却死死盯着文鳐。
笑荷夫人嘴唇张一张,却没说出话来。
海寒慢慢走近,伸手去摸文鳐面颊,低声唤,“鳐儿?哥哥不再气你了,你别闹了,快起来吧。”
笑荷夫人眼泪掉下来,“寒儿,你节哀吧,文鳐他……已经去了。”
(71)
牢房中一烛如豆,摇曳不停,文鳐露在外面的皮肤白里发青,一脸死气,看着十分糁人。海寒怔怔看着,颈上青筋突突跳动,身子一倾,“扑”地一口血咳出来。
笑荷夫人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一时无语,此刻见他吐血,惊跳起来扶住他,叫道,“寒儿!寒儿?”
海寒两眼发直,恨意上涌,手慢慢扶上腰间的剑柄,猛然推开笑荷便往外走。笑荷夫人一把扯住他,“寒儿,你不能去。”海寒力大,笑荷夫人竟被他拽倒在地,拖着走了两步。海寒低头瞧他,两眼发红,声音都颤了,“娘……”
笑荷哭出来,“我晓得,寒儿,我晓得,可你不能现在去啊……我晓得鳐儿没了,你心也死了,娘明白,也不阻你,若有什么事,娘跟你们一起去也就是了,可若真有什么事,且不说鳐儿的尸身,你……难道你不想跟鳐儿在一起吗?”
海寒脚下一顿。
笑荷抓着他衣服站起来,揪住他衣衫,一字一句轻声道,“那皇帝要的便是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他这样害死咱们鳐儿,一刀杀了他倒是痛快,可是这样就能解你心头之恨么?”
进宫去一刀杀了皇帝,自然是报了仇了,可是且别说皇帝一死,天下大乱,就算自己的命,娘的命,也都可能便送掉了,死便死了,可死了以后呢?海寒一动不动。他的性子,原本就深沉冷静,刚才是一股气血上涌,此时被笑荷夫人一拖延,神智渐渐回来,一张脸也冷下来。娘说的对,怎可如此轻易,一刀就杀了那狗皇帝。然而他毕竟还是疏漏了,自己的娘笑荷夫人一向不问世事,脾性也特别随和温良,此时怎会生出这样的想法,连一刀杀了都还觉得不过瘾?
海寒一声不吭,视线落回到文鳐身上,半晌,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想去摸他面颊,离了寸许,却又顿住,蓦然回身,沈声道,“娘,外头尚不知我回来,这里……便交给你了……带他回家罢。”话音未落,人已在牢门外。
笑荷夫人眼看着他身影消失,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寒儿,莫怪娘利用你,可你惹恼了那个人,若非如此,又怎么能救得你性命。”
圣德十七年冬,因帝宝命流被改,惊了圣驾,皇帝龙体不适,震怒之余下旨毒杀了长沙王二世子。然而皇帝的病却始终缠绵不去,临近年关之际,愈加之重。圣德帝徒有三宫六院,妃嫔成群,却没生下一个皇子,储君只有在众秋氏皇族中挑选,他最宠信的便是长沙王长子海寒,大家也都以为下一位帝君必是海寒无疑了,然而圣德帝却忽然颁下旨意,册封南阳王世子为储君,这位小世子本来住在海寒府中,接受教导,圣旨一下,便搬进了宫中。圣德帝又传旨,长沙王大世子海寒袭长沙王爵位,再拜大辅政,仍然担任教导之职,待储君即位为帝,辅佐新帝。
天寒地冻,皇帝寝宫外的太监宫女小心翼翼听着里头的动静,也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一个个瑟瑟发抖。
大太监陈公公站在宫门前,翘首而待,看见长廊那头走过来的人,顿时堆起满脸笑意,迎上去恭敬地招呼,“王爷,您来啦?”
海寒淡淡瞧他一眼,问,“皇上怎么样了?”
“皇上他……”陈公公面色踌躇。
海寒心里已经明白,点点头,抬腿迈进殿中,刚进去,便听到龙床上皇帝声嘶力竭地翻滚呻吟声。陈公公在他身后悄声说,“皇上这疼法是越来越厉害,如今一天竟要疼个七八回的。”
偏殿门口有两个老太医守在那里,见海寒过来,目光四下相接,隐隐示意,其中一个低头道,“王爷,老臣觉得皇上他今天疼得格外厉害……”
海寒心中冷笑一声,也该是时候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嘶喊声已经渐低,看似是挣扎地没什么力气了,才转头瞟一眼身边那大太监,道,“陈公公,恐怕得烦你跑一趟,皇上看样子想要见一见储君和几位辅政大臣了。”
陈公公听他一说,脸色一白,也便明白了。大辅政这是瞧着皇上不行了,赶紧让各位来见皇帝最后一面了,忙应着,“是是。”返身去了。
海寒见他出去,朝身边侍卫使个眼色,那侍卫也跟着出去了。看看四周,再无旁人,海寒不紧不慢走进偏殿,来到龙床旁,轻声唤,“皇上?”
圣德帝缓缓转过头来。才一个来月的功夫,他已经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眼窝深陷,脸色腊黄,皮肤皱缩,形容十分可怕。他好半天才认出海寒来,吃力地开口,“海寒?”
海寒微微躬身,“皇上,臣在。”
圣德帝喘息一会儿,才道,“海寒,朕这病越来越重了。”
海寒微微一笑,“海寒知道。”
他口气如此怪异,以致圣德帝打个寒颤。
海寒望着他,语气安闲,“皇上这一个多月来每日里受病痛侵扰,起先是小小的腰疼腿疼,后来全身骨头都疼起来,再后来这疼直扎进血肉里,次数也越来越繁,到如今每日七八个时辰都在疼,疼的皇上恨不能死去,可是这样?”
圣德帝面色大变,死死盯着他。
(72)
海寒冷笑,“皇上猜的没错,这种药,叫做‘入骨’,只要服下一剂药引子,以后再吃什么药都会在体内化成‘入骨’,再大补的药吃下去也只有痛入骨髓的效果了,臣记得,皇上今日该服最后一剂了吧?”
圣德帝瞪着他,眼中渐渐现出恐惧与愤怒来,牙齿格格作响,“你……你……为何要害朕?难道……”
海寒讥讽地笑道,“皇上放心,您驾崩了,即位的仍会是南阳小世子,臣对这帝位还没有放在眼里。”
“那,那为何……”
“我是为何?这个皇上不知晓也罢,”海寒慢悠悠端起太医送上的碗,“皇上马上便要去了,我可不想您心怀恨意,免得到了那边找人麻烦。皇上只管糊涂着走吧。”他说着,半扶起圣德帝,将汤药喂进去。圣德帝欲待挣扎,力气哪抵得过他,被掐着下巴,咕嘟嘟一下子灌尽了。
海寒放下碗,直起身来站在旁边看。药一落肚,没一会儿疼痛又起,圣德帝这一个月来身体已经被疼痛掏空,此时身子痉挛起来,疼的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正当此时,储君与几位辅政大臣也匆匆赶来。小储君先对海寒行了一礼,这才去瞧皇帝,几个人看他在床上翻滚嘶叫,身子抽动,眼睛瞪着,想说什么又疼的说不出的样子,都不免吓出一背的汗来。两个太医跪在后边道,“老臣无能,皇上这病已深入骨髓,实在无药可用。”
也就是说,大家在这里不过就是等着罢了。
圣德帝又挣扎了一柱香的功夫,疼的眼睛都突出来,死死地盯着这一众人,喉咙“荷荷”出声,终于抽搐几下,不动了。
海寒垂眸瞧瞧那具扭曲的有些异样的尸身,听着太医上前探看,回头说些什么,小储君与几个大臣都连连叩首,掉些眼泪出来,一脸伤痛的模样,他嘴角慢慢勾起来。
一名大臣上前颤声道,“大辅政,皇上已然驾崩,还请大辅政主持大局。”
海寒面无表情转过身来,森冷的眼中掠过一丝光芒:文鳐,害你的人已经被哥哥杀了。他比你死的痛苦千倍,你这孩子自小便小性子,不肯饶人的,哥哥这样罚他,你该满意了吧?你放心,哥哥不久便来陪你,哥哥知道你执念重,不肯先服输,咱俩在阴间再见吧,你想斗下去,哥哥陪你就是了。
圣德十七年冬,腊月二十,皇帝驾崩,储君秋远逸即位,改号尚文。
先帝已指定辅政大臣,是以朝政一如以往,并未有大的波动,先帝妃嫔有些入庵修行,有些去了御园奉养,惟有先帝身边的大太监陈公公“自愿”服毒殉葬。
百姓这一年的年节虽然因此不能公开看戏放炮仗,不过寻常人家也还是热热闹闹地过,只要日子过得去,谁管它是哪个当皇帝呢。
帝都长津以北百里许,有一座小石头城,虽然地方偏僻,风景却秀丽,最佳之处在于此地盛产温泉,且泉水格外养人。城北山岰里,有一座庄园,依山势而建,格局开阔大方,细处也不失幽雅。
此处与淮州比可冷得多,一入冬便下了好几场大雪,直到现在山上的积雪还有一尺厚。庄园后进的温泉就辟在山石间,热气蒸腾,周围望去山野一片雪白,温泉池沿却被蒸得露出青黑色石头。
这样冷的天,泡温泉实是极佳享受,庄园主人几乎每天都要在这里消磨一两个时辰。主人有两位,一位颀长俊朗,一位天真可爱,两人如胶似膝,形影不离。除了感情好之外,也因小主人的手脚还未完全恢复。
云笙泡在温泉中,将泠默抱在怀里,慢慢给他揉搓四肢关节,不由得又叹一口气,纳闷道,“不是说这闭息草于人无碍么?怎么偏偏涂在你身上便有问题?”
泠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