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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䜣回府后,因府中亲人相继辞世,倍显冷清。加上画蘅不在,众仆整理起王府来也便有些偷工减料,大门上的朱漆,雕梁画栋上的色彩都有些剥落,却惟有正堂中咸丰帝所赐的“乐道书屋”匾额仍是纤尘不染。众人都知道那是奕䜣最为看重最为珍爱的东西,一旦伺候不周,自己脑袋也便保不住了。
奕䜣仰首望着匾额,内心有无限的落寞与凄凉。他陡然间忆起了少年之时,他与咸丰在开阔的北京西郊外策马驰骋,把酒言欢。那时他们不是君臣,不是咸丰帝与恭亲王,只是单纯的兄弟,未有一丝一毫的肮脏夹杂在二人之间。他们尽情恣意地奔腾,肆无忌惮的欢笑,把后宫朝堂的心计阴谋溺死在碧蓝的什刹海中。相似的容颜,相仿的年龄,相同的亲情,让他们成为无人可离间的兄弟。一个充满激情的跳跃,一杯辛辣却温暖的残酒,一匹强健壮硕的马驹,都是他们棠棣之华最完美的见证。
可是,父皇崩逝,兄为君,弟为臣。自那刻起,便再也没有真心的笑意了……
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奕䜣看着咸丰帝浑厚有力的字迹,回想起他孱弱不堪的身躯,风流不羁的习性,俊美飘逸的容颜,温婉细腻的小诗,一切一切都是那样的历历在目,然而时代却已变更太快,咸丰已成了他记忆中一颗洁亮的珍珠,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海贝里。
四哥,你为何走的这般急,留给弟弟一个仿若千斤的重担以及日薄西山的国家?更可恨的是,你还亲手造就了那个可怕的女人,在众多男人的权利之间纵横捭阖,操纵着的熠熠发光却不应该属于她的朝堂……
千万思绪在胸口萦成一结,奕䜣以手掩口,止不住咳嗽了两声。摊开手掌一看,鲜红的血赫然印在他的掌心之上,他见过无数的鲜血,知晓咳血的后果。但他并未告诉任何人,步履蹒跚地走进自己的卧室。
中法战争爆发,清军连连战败。若非有刘永福领导的黑旗军与之周旋,狠命抗击,则恐怕当年庚申之变又要重演。慈禧慌忙任命李鸿章为谈判代表﹐与法国政府代表﹑驻华公使巴德诺在天津开始谈判中法正式条约,以求和好。1885年6月9日﹐李鸿章在天津签订《中法会订越南条约》,战争结束。
政府战败自然要惩治官员,就在大家纷纷猜测是否为李鸿章时,一道上谕传下:“军机处为内外用人行政之枢纽。恭亲王奕䜣等,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近年爵禄日崇,因循是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谬执成见,不肯实力奉行。今撤换以恭王为首的军机全班,恭王革去一切职务,并撤去恩加双奉,令家居养疾。”
同日还宣布:“礼亲王世铎,户部尚书额勒和歩,工部侍郎孙毓汶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军机处如遇有紧要事件,著会同醇亲王奕譞商办。”
这次改组军机不仅彻头彻尾撤换了奕䜣以及以奕䜣为首的军机处,还建立了完全听命于慈禧太后的官僚阶层。从此奕䜣赋闲,奕譞代替奕䜣继续活跃在晚清的历史舞台之上。
而奕䜣与奕譞的兄弟之情也随之消散,二人越来越疏远。因繁妤的离去而建立的默契也演变成了因位置高低而分隔甚远的距离。奕譞仿佛变了个人,不再对政治发表自己的看法,只以慈禧太后马首是瞻,并且还乐此不疲的挪用北洋水师的军费继续替慈禧修着颐和园这项大工程。一时间北京城内议论纷纷,“风流四,肥猪五,鬼子六,败家七”的顺口溜不胫而走,在北京城掀起了不小的波浪。
但是一心归隐的奕䜣却对这朝堂上的风云变幻不再感兴趣,甚至连初被罢黜时的埋怨之情也已被时间冲散。他撤下了作为王府标志的杏红色堂帘子绳,换成了普通干净的蓝色绳,开始过起了平头百姓的日子。这段时间他迷上了作画,他不胜其烦地画了一张又一张的繁妤,繁妤姣好的容颜在他饱含爱意的笔下愈发熠熠生辉。他画她精致的发髻,素雅的玉簪,纤弱的身姿,以及干净的服饰。他笔下的她的行头各式各样,千变万化,却无一是公主装扮。他想让她在他的画里体会到身为一个自由女人的真正幸福。
他也偶尔在画上书写纳兰性德的词,每每写到如“心字已成灰”“人到情多情转薄”这类伤感之句时,他的内心也会想起繁妤的泪,那晶莹的泪滴曾将他的心都融化了。而如今,只能凭借单薄的拙笔,将她的娇媚与柔情勾勒成自己心中渴望的形状,也算是一种精神上的补偿吧。
他失落不已,惆怅感慨,却又云淡风清,超脱世俗。这样的日子虽复杂,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然而光绪十四年腊月底,奕譞染上重疾,一病不起,才打破了奕䜣桃源般的梦幻生活。
奕䜣接到奕譞病重消息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醇王府。当他跨入内室时,看见了守在奕譞病床前的碧瑷与载沣。身份更迭,旧人重逢,奕䜣与碧瑷二人自然有无限感慨。也许是因为曾是繁妤婢女的缘故,也许是美人之间总有惊人的相似,即便迟暮之龄亦无法抹去昔日的光艳,奕䜣一见碧瑷便犹如见到了鲜活的繁妤。而碧瑷与他复杂的心境如出一辙,因为眼前的故人是繁妤的心中挚爱,又因自己思主心切,看见奕䜣碧瑷也觉得无比熟悉,无比温热。
但是奕䜣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叙旧,也不是为了思念繁妤,而是探望正在生重病的七弟。碧瑷何等明理,怎会让奕䜣不分主次。待他匆匆询问了几句奕譞的病情后,便领着载沣及下人退去了,将宁静的屋子交予二人长谈,再续兄弟之情。
奕譞颤动着嘴唇,眼里泛着泪光,原本俊秀的容颜变得憔悴不堪。奕䜣难掩心中难受,长叹一声,说道:“七弟啊七弟,你是看人挑担不知累,自己挑上吃不消啊!你这又是何苦呢,何苦呢!”
奕譞咳嗽了两声,方才艰难说道:“我早该放弃了,是我自己太贪心了。在载湉登基之时我就该放弃,事实上那时我是准备放弃,只是,西边儿的威逼利诱,我又蠢蠢欲动了。”在奕䜣并未开口,他接着说道:“后来七姐蒙受不白之冤下狱,我本来与七姐就没有什么姐弟之情,加上她聪明伶俐又是你六哥这边的人,我甚至还有些厌恶她。但是那夜碧瑷跪在雨中向我不断地磕头,求我去救七姐,我是被爱情冲昏了头,竟然甘愿为了碧瑷去牢房劫狱。但是当我赶到牢房看到她被用刑后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时,我心中对她的感情竟全部一触即发。那一瞬间我只有一个意念,就是带她走,让她再也不要受到任何伤害。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从来都在为你活着,没有一分一毫的空间留给自己,而我,成全了她最后心灵的自由。”
奕䜣听之,说道:“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你的嫉妒变成对繁妤的伤害。或许皇阿玛,四哥,甚至两宫太后都不曾发现你的能力和抱负,让你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所以你才会如此憎恨我,乃至迁怒到繁妤。其实我也没怪过你,毕竟你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今日的辉煌是你身为皇上生父应该得的,也是西边儿的为挤兑我安排的,因此你还是我的好七弟,永远的七弟。”
奕譞的泪珠滚滚而落,缓缓流入他的衣襟内,眼泪的冰冷触摸着他温热的身子。可他不觉寒冷,执起奕䜣的手,说道:“伤天害理的事我做的太多了,只是六哥不愿意去相信罢了。反正我已时日无多,也不怕告诉六哥。咸丰十一年,我亲手给七姐灌了毒药,那毒药据说是宋太宗曾毒死李后主的牵机毒,不仅无药可解,而且剧毒无比。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十二年后她竟然又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也许是她命不该绝,也许是冥冥中神灵庇佑,虽然她没有死,但我毕竟曾伤害过她,而且是那样沉重的伤害。”
奕䜣猛地将手抽出,像审视怪物一样看着满脸病容的奕譞,他一直以为伤害繁妤的人是慈禧太后,他从未设想过,兄弟之间的嫉妒之心,竟会让奕譞对自己亲人狠下杀手。
“终究,你还是无法原谅我……”奕譞的眼泪从未停止,顺着面部轮廓蜿蜒至脖颈处,像是发光的小溪。他细声道:“算了,本来我就不奢求你的原谅。毕竟,她是你心底最珍爱的人,你连她的头发掉了一根都会心痛,何况像我这般无情地伤害她……不过,我还想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作孽太多,告诉你这个秘密,对你对我,或许都是一种补偿吧。”
“你说吧。”奕䜣表情突然平静许多。
“七姐在……北京城外的……忘尘庵……记得去找她……她一直都是爱你的……还请你转告碧瑷……我没有好好照顾她……她必须一个人面对以后的大风大浪了……不过好在……她还有载沣……告诉她我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请他们原谅我……还有告诉载湉……虽然君臣有别……他不再是我儿子……但我依然爱他……永远爱着他……”奕譞声音渐微,终至消亡。他安静地阖上双目,面容上写满了满足与安详。
“七弟、七弟……奕譞!”奕䜣悲痛地唤着他的名字,见他再未醒来,终于接受了这一残酷的事实。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盒,里面呈放着他准备送给奕譞的新年礼物,因为明天,就是新年了……
他打开锦盒,是一方手帕,上面是他亲手写给奕譞的诗:“扰扰人间是与非,醉乡不去欲何归。漫夸列鼎鸣钟贵,还得山家药笋肥。”
可惜,奕譞再也听不到了……
奕譞去世后,谥曰“贤”,有清一代得此谥者唯奕譞与雍正朝怡亲王允祥而已。醇亲王爵位由载沣承袭,是为第二代醇亲王。而身为奕譞之子的光绪悲痛万分,辍朝三日,粒米未进,在太监宫女好说歹说,在慈禧残酷逼迫之下他才愿意喝碗清粥,可见与父情意之深。
而北京城内却仍旧是一片喜气洋洋。光绪十五年的新年,在鞭炮声响和锣鼓喧天的夹杂之下,悄然来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没有打完~~先奉上第一部分~我最近太忙了·~请大家见谅
碧落重相见
大雪覆盖了整个北京城,超脱于世俗的忘尘庵在一片雪白的覆盖下,更加显得冰清玉洁。
繁妤身着一件米白色小袄,围着破旧却干净素雅的围脖,头发随意挽了一个髻,虽不及原来光艳,却也朴素自然。她左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若不仔细瞧看根本看不出来。这些年来,她既不以轻纱遮面,也不以脂粉掩盖,倒很快痊愈了。此时的她,已俨然是个普通妇人,谁也不曾想过她曾是琼台玉宫中的那颗最耀眼的明珠。
“忆儿,你看,白茫茫的一片雪是不是很漂亮?”繁妤轻声问着站在她旁边的小女孩,生怕打碎了这莹洁的世界。
“是啊姑姑,忆儿最喜欢雪了!”小女孩倒不似她那般心细,兴奋地说着,还不忘发出如铃般清亮的笑声。那女孩约摸七八岁,是个孤儿,从小便被师太收养在身边。因缺乏亲情,又有些自卑,便养成了孤僻的性格。幸而繁妤到来,二人一见如故,小女孩的心扉似被繁妤渐渐打开,而繁妤也在她身上找回了童年温暖的回忆。她从来不敢设想,这个世上竟有与她如此神似的孩子,同样明亮清澈的眼睛,同样如柳叶般狭长的眉毛,同样小巧玲珑的鼻子,但这一切都不足为奇。最令繁妤震撼的是第一眼见她时她犀利的眼神,那时的她也只有三岁而已。她孤零零的躲在角落,将手中的碗筷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