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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蓦地被打开,繁妤抑住内心的惊慌,凝神一望,原是荣禄。她愤恨看向他,像一只正在展示自己鲜刺的刺猬。
荣禄面无表情,只冷冷说道:“提犯人。”说罢转身便走,任狱卒蛮横捏碎她纤细的皓腕。狱卒为荣禄搬来一张椅子,荣禄坐定后,亦不逼繁妤下跪,只淡淡一问:“你为何要毒杀母后皇太后?”
繁妤不答,反问他一句:“皇上要恭亲王与你一同审我,为何单见你却不见恭亲王?”
荣禄站了起来,命狱卒松手。他缓歩绕到繁妤身边,审视着她冷若冰霜的美。旋即他低声说道:“你也许忘了罢?太后为你设宴那天,恭亲王亲眼看见你我缠绵,他的心里早就恨透了你,是不会来救你的。”
繁妤立即联想到那日的屈辱,她愤怒仰手欲打他,却被他轻而易举抓住她柔软的手腕。这时他陡然发觉她怎么可以瘦到这般极致,他感到了她手腕上的青筋密布,以及薄薄一层皮下枝条般细弱的骨头。
“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劲了,赶快把事情交待好,免得受皮肉之苦。你势单力薄,恭王又不在,你是没有胜算的。”荣禄狠狠一松手,使得繁妤身姿摇晃。荣禄根本不怜她娇弱,重新坐回椅上,目光凛冽道:“本官在问你一次,你为何要毒杀母后皇太后?”
繁妤站得笔直,带着倔强的神情,散开的乌发在寒风的掠夺下扫过她的容颜。她轻笑道:“这话你应该去问你主子,而不是我。”
荣禄明白她口中所说的主子乃圣母皇太后,荣禄愈发气急败坏,但仍止住心中怒火,对她说道:“本官劝你还是不要狡辩为好,这里都是我的人,你在这样耗下去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繁妤索性不言,将头侧向一旁,凝着墙角早已冷却的火盆发呆。
荣禄循着她的眼神望去,心中似有了一套方案。他又对繁妤道:“公主仍不打算承认么?”
“欲加之罪,有何好认。”繁妤冷道。
荣禄再无半分耐心,脸一沉,扬手指着火盆道:“生火。”
众侍卫领命,其中一人将手中火把投入火盆,再添加些许木炭,使火苗燃烧更旺。
“公主,如若你再不认罪,休怪本官不懂怜香惜玉。”
繁妤讪笑,这种笑意含着一种忧凄的情调。火光为她苍白的双颊涂抹了一层红晕,荣禄意外发现此时的她格外娇艳,像踏着祥云翩然下凡的瑰丽仙女。
只是她的眼神与她的美极其不匹配,她冷漠的眼神总会将她的娇柔化为虚无,总会将她绚丽的外表磨蚀的沧桑。
荣禄最后望了一眼这世间风华绝代的佳人,他知晓她的倾城之色很快便会消逝于他残酷的一声喝令。但他无法拒绝,那是慈禧太后下达的命令。
他脑海中悬浮起今晨的画面。慈禧太后夹着让人望而生畏的笑,威严而不可抗拒。她坐在从此只属于她一人的贵妃榻上,吩咐荣禄:“她认不认罪倒无所谓,我要她从此失去她那令男人无法自拔的容颜!”
女人的嫉妒太可怕,有的时候宫闱血泪,兔死狗烹,甚至于改朝换代,不过都是为了成全一个女人的嫉妒之心罢了。
荣禄回归现实,他发觉繁妤的神情较之前又冷了几分。他深叹一口气,不再逼迫,沉声说道:“上烙刑。”
一狱卒应声,手持烧红的烙铁,缓缓逼向繁妤。繁妤感到一股强烈的热气,烙铁还未嵌入她的肌肤,她已觉浑身作痛。但她纹丝不动,冷眼望荣禄,不发一言。
狱卒转首望向荣禄,向他请示从何处下手。荣禄不答,仔细观望着她,她欺霜赛雪的白皙面容,新月般细长的眉,水灵灵的双眼,娇俏小巧的樱唇……这一切将不复存在。
他从未为她动情,这一点他可以确认。但是当他必须亲手毁坏那完美的玉颜时,他的心又仅存着一丝怜悯。尤其是她面对熊熊炭火所展现的不屑一顾,他觉得这个女人是一个迷。
但他必须下令,必须!因为在他的心里,他只想完成心爱女人的唯一心愿,那便是毁了眼前的女人。在犹豫不决间,他忆起了他的兰儿,他的兰儿像早晨湿润明媚的鲜花,整个娇躯散发着香甜诱人的幽香,他与她在肤浅的欢悦之间拥有彼此。虚假的柔情,寂寞的爱抚,他从未在乎,他只想在朦胧的幻像中存下最真实的爱。
他爱她,纵然她工于心计,心肠歹毒,不择手段……
“毁了她的脸!”荣禄几近嘶哑,他不得不用震碎山石的声音来侵吞自己内心的矛盾。狱卒应声,举起烧红发烫的烙铁深深嵌入她白嫩如霜的左脸。
“啊———”她痛得惊呼,这是怎样的痛,她仿佛感到浑身血管的炸裂,这般剧痛远超初夜之伤。
须臾荣禄命人停手,繁妤软弱无力地跌在地上,她仍没有哭泣,只是仰首如先前一般犀利地看着荣禄。荣禄见她此时容貌,竟无法抑制地渗出丝丝冷汗。她的右脸依旧完美如初,而她的左脸,血肉模糊,骇人之极。
荣禄站在原地发愣,不知该安慰还是该离去。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一声高昂:“恭亲王到!”奕䜣大步迈入牢房,一眼就望见了跌落于地上,狼狈不堪的繁妤。
奕䜣虽恨她入骨,但心中仍余爱怜,尤其是见她这般凄惨更是心疼不已。他跨步向前,正欲将她抱起,却恰巧看见她血肉模糊的左脸。
他怔怔站在原地,一瞬间仿佛所有思绪被抽离。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她细润如脂,粉光若腻的容颜,那该是何等的倾国倾城。而此时那曾经赋予她的美丽就像一个飘渺的幻梦,刹那破碎。
他仿佛明白了一切,侧首凶狠地看着荣禄,然后走上前便是一拳。荣禄亦未反抗,只是任由奕䜣一拳一拳地击打,打得他挺立的鼻梁微微生疼,鲜红的鼻血喷涌而出。奕䜣仍不作罢,似有不将他打死不罢休之意。眼见荣禄在奕䜣拳下愈发狼狈,繁妤突然冷漠启口道:“好了六哥,荣禄大人也是奉旨办事。”
奕䜣犹有不甘的松手,狠狠将荣禄一推,然后满含柔和地走到了繁妤身边。
繁妤别过脸去,带着哀求的哭腔:“你不要过来……不要看我……我知道我变的好丑……”
繁妤之言震碎了奕䜣的心,他柔柔说道:“繁儿乖……到六哥这来……六哥想抱抱你……”奕䜣料想她此时定全身寒冷,他想让她温热起来,不含半丝欲念,就像小时候那样温顺乖巧依偎在他怀中,听他口中流出幽幽清香的诗词。
“不,我不配。”繁妤没有望他,只是任泪珠一点一滴打在与她心境一样冰凉的地板之上。
奕䜣不知如何劝他,这时荣禄走来,对奕䜣道:“其实那日我与公主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奕䜣这才想起他站在繁妤寝宫外,透过窗户看荣禄轻薄繁妤的龌龊场景。他幽冷一笑,问道:“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我只是想消除你们的误会。”荣禄淡然答道。
奕䜣狂笑不止,他嘲笑荣禄,亦嘲笑自己。他问道:“你知道繁妤以前有多美么?她的脸娇艳的如同夏日的朝阳,她的唇鲜红的犹如浸过水的樱桃,她的眼睛像回部盛产的葡萄,她挺立的鼻梁足以与夷人媲美。可你,居然将这种天赐的美丽毁于一旦!就算你从未为她动过心,但你也是个男人,怎么忍心毁掉这样一个完美的女人!”
繁妤大惊,大惊之余还有感动。她听着奕䜣口中抒情诗一般的夸赞,竟浮起了淡淡的笑。
荣禄亦觉得震撼,他压低嗓子道:“对不起,我也是圣意难违。”他转首望着繁妤纤柔的身躯以及骇人的左脸,心底泛起一丝凄凉,于是吩咐狱卒道:“先将公主关入牢房,明日再审。你们小心点,莫伤了她。”
狱卒领命,轻轻地搀起繁妤。
奕䜣望着她素白的背影,她颤颤巍巍连站都站不稳,着实令他心疼。他突然下了决心,欲上长春宫找慈禧太后问个明白,于是便拂袖转身离去。他离去后,荣禄也走了,大牢又恢复了诡异的宁静。
夜已三更,繁妤闭目而眠,仿佛进入了温柔的梦境。在梦里,她是如花园盛开的雏菊般纯洁的少女,而他是英姿勃勃俊朗飘逸的六阿哥。她很娴静,唯一的嗜好是倚着钟粹宫的廊柱莫名哀思。他英武且多才,拉弓射箭吟诗作赋总能博得头筹。而他们相遇在钟粹宫开满鲜花的后花园,在姹紫嫣红中,她的笑靥明媚比花轿,而他的温润,晶莹透亮如软玉。
她沉沉地睡着,香甜的梦让她不愿醒来。但是她的梦中却蓦然闯入了厮杀声,她惊得大呼一声,睁开双眼,厮杀仍在继续,这不是一个梦。
待厮杀声停止时,她又听见了让她心寒的开门声。她蜷缩着身子,惊恐望着前方。
门猛然被打开,来者是个蒙面的黑衣人。繁妤大叫一声,身子向后挪了挪。
黑衣人见繁妤此时容貌亦是大惊,但他仍伸出双手,对着繁妤道:“跟我走,快!”
繁妤不解,黑衣人见她不信任自己,于是一把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他竟然是醇亲王奕譞!
奕譞又重新蒙好黑布,上前便抱起繁妤,抗于肩上,说道:“七姐,弟弟得罪了。”繁妤轻轻点点头,明白奕譞是来搭救她的,亦不多说。奕譞背着她出了牢房,上了一辆马车,不知奔跑了多久,久到繁妤感到了紫禁城在她的生命里逐渐化为乌有。
马车停了下来,奕譞将繁妤抱下马车,繁妤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不解其意。她的面前是深夜映衬下黑色的大海,滚滚巨浪拍打的声音让繁妤感到惊恐。她的左边是一座高耸的山,在黑色的笼罩中看不清大概的轮廓。
“七姐,离开紫禁城,再也别回来了,西太后不会放过你的。”奕譞说道。
繁妤问他:“你为什么会救我,二十年前逼我吃毒药的是你,二十年后救我的又是你。你让我琢磨不透。”
奕譞淡然一笑,道:“二十年前是弟弟年少无知,以为逼死了你六哥就会一蹶不振,但我没想到失去了你他却将全部的心思转到洋务身上,反而更加游刃有余。更没想到你竟然没有死,而且还出现在了醉歆楼。”
繁妤含笑问道:“你恨六哥吧?他夺了本该属于你的荣耀。”
奕譞摆首:“以前是恨,但自从载湉被西太后强行拖去当皇帝后,我才发现真的没有什么比亲情更重要了。只是我,你,六哥都明白的太晚。”
繁妤喉中发出一声呜咽,眼中盈着泪水,但唇角的幅度却似微笑。她叹道:“我不过是一叶飘萍,何处才是家?”
奕譞指着不远处的高山,道:“那座山山顶上有个尼姑庵,幽静清丽,颇似桃源,姐姐可去此地安度余年。”
繁妤出声恸哭,凄厉不已,自嘲道:“桃源?没有想到我与六哥的渴望到达的地方竟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实现。”
奕譞帮她拭去泪痕,含笑劝道:“我与碧瑷会时常来看你的。”
一提及碧瑷,繁妤心又是一痛,她问道:“是她要你来救我的罢?”
奕譞颔首,繁妤又问:“你们的儿子好吗?”
奕譞道:“载沣很好,很可爱,只可惜没能让你见上一面。”
载沣,载沣。溥仪的阿玛,大清朝最后的摄政王。繁妤突觉窒息,双目通红,似欲泣血。奕譞虽不知她为何变得如此哀伤,但仍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劝道:“我在这里陪陪你,天一亮便送你上山。”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触她狰狞的左脸,感受到了细微的疼痛。他含泪问道:“疼吗?”
繁妤坚强地摇了摇头,低泣道:“这幅不知害了多少人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