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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天-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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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蔷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几个转折,逐渐消失在影影幢幢的夜色中。许久,才恍然发觉自己手心里、背脊上,不知何时早已爬满了冷汗。
她明白自己必是撞进了一个满宫的人都在着意隐瞒的迷局,可待要抽手,却无论如何只是不甘。
便是要死在这里,也要死个干净明白—沈青蔷一厢走,一厢暗暗下了决心。她心中有事,周遭路径又全不熟悉,夜色无声无息漫上来,竟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来时的那条路。
青蔷越走越是心焦,却也全无办法可想,只有找准了一个方向,径直向前。待转过一丛竹林,忽听得林内窸窸窣窣地响—旁人听了,大约只道是风声,可青蔷耳音却好,尚书府一隅的竹音松风,伴她走过儿时岁月,那是自小听惯了的,绝不相同,一时间不禁深觉怪诧。她绝非好事之人,何况自身已有麻烦缠身,虽有满怀的狐疑,却也明白应当抽身走避。却冷不防一个袅袅的身形正从林中出来—那身姿却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正是婕妤娘娘沈紫薇!
—这一呆间,便误了事;再要躲时,婕妤娘娘那双“好眼”,早已将她逮了个正着。
在恍惚的暮色中,隐约可见紫薇的面色又青又白,仿佛正目睹了天崩地陷,又是惊讶,又是恐惧。平素那样高贵骄傲的神气荡然无存,整个人抖得有如风中落叶。
沈青蔷不明内里,但也早知不妙。当下不再迟疑,转身便欲离去—谁知竟从竹林中又转出一个人来,正和她撞了一个满怀。
那人一身白衣,身姿挺拔,披发于肩—绝不是个女子!
一时间,林畔三人,齐齐愣住。

沈青蔷望着那男子,那男子也定定望着他。天光模糊,四下凄然,他的眼光却无比明亮镇定,仿佛两把尖锐的刀。只片刻,那男子忽然一笑,自顾自走过去,俯身向沈紫薇耳边说了句什么—可那目光却从未片刻离开过沈青蔷。婕妤娘娘哆嗦着点头,然后便失了魂般落荒而逃。
—这一切沈青蔷通通看在眼里,可是她却似被那个眼神魇住一般,双脚死死钉在原地,再也难移动分毫。
那男子缓缓向她走来,不紧不慢。沈青蔷心下混沌一片,无论如何也理不清头绪:他是谁?他一未着官服二未着甲胄,只一身刺眼的白衣……这里是深宫,唯一的男子只该是皇上—难道他便是皇上吗?不,不可能的。天色虽暗,可那份面貌气息,该不过二十岁……
他到底是谁?!
那男子走了过来,按在她肩上。那双手又重又热,隔着春衫烫得她肩头肌肤一阵生疼。
“你是谁?”他问。声音又沉又冷,似乎饱含讥诮。
沈青蔷不由自主地在他掌下发抖,死死咬住嘴唇。
他突然笑了,仿佛为了照耀他的笑,皎洁的明月忽然从林间升了上来,遍洒清辉,层林尽染。
“别怕,”他说,“你抖得厉害呢……别怕……”一伸手便将沈青蔷拉向自己怀中。
青蔷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气息将自己重重包裹,顿时头晕目眩。直到那男子突然扯开了她肩头的衣衫,她才惊叫着挣扎起来。可是他轻易地用单手捉住他,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利刃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沈青蔷毛发倒耸,仿佛浑身血液都被瞬间抽空,那声惊叫硬生生卡在喉管里,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银光一闪,她只觉左边肩胛下一凉,酥胸上已被切下了一道又斜又长的伤口。伤口极浅,刀子又锋利无比,直到那疯狂的男子放开她后,应有的疼痛才缓缓袭来。
“……你现在绝对无法说出任何事了,是不是?否则这伤—你该如何解释呢?”
那笑容在月光下简直是璀璨的。

“主子,这伤……”玲珑取过药膏,在灯下替沈青蔷涂抹手上脚上的伤口,待到看见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线,手一抖,险些把持不定,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沈青蔷靠在榻边,任她服侍,却不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玲珑暗自咬牙,轻声道:“主子,您要做什么,只管和奴婢们说,切切不可自作主张,宫里不比别处,天一黑……”
青蔷忽然开口,径直打断了她的话:“天一黑,便有‘白仙’娘娘出外游荡,是不是?被她看上的人,个个和我一样得了无名热病,九死一生,是不是?”
玲珑哑然。“啪”的一声响,那盒生肌玉肤膏终于还是落在地上,跌成了碎片。
“……‘白仙’娘娘是谁?”沈青蔷直起身来,幽幽望着她,问道。
玲珑侧过头去,刻意回避她的目光。
“适才在那水边,你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困极了……然后,便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飘飘荡荡地随风而去,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后来忽又来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宫女,跪在我面前,叫我‘白仙’娘娘……还叫我……‘郑姐姐’—你依然不愿告诉我吗?”
玲珑“啊”的一声惊叫,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仿佛呆住。
沈青蔷见她如此,心中明白自己瞎掰的那一长串谎话生了效。玲珑果然知道什么,和那唤作杏儿的小丫头一样……“白仙”娘娘……郑更衣……这些人究竟是谁?又怎会和我扯上关系?只是,看杏儿的毅然决然,这件事定然不好问的,莫如旁敲侧击—计议一定,便道:“玲珑,你是我姑母的心腹,我这次死里逃生,也多承了你的功劳—这些我能不明白吗?只是……只是种种异象发生在我身上,你叫我如何能安心将养?”
玲珑抢道:“主子,绝不是做奴婢的有意欺瞒,实是前两年上头便有话下来,各种缘故,断然是不能乱传的。轻则褫衣廷杖发去苦役司,重了更是拔舌砍头祸及九族的大罪,玲珑也有难言之隐……”
青蔷微微一笑,只道:“可你们总也不能不分昼夜轮流守着我吧?这一次天幸无人察觉,若再三再四……我这个鬼祟缠身的人闹出什么祸端来,自己当然是死路一条,你们怕也难免受牵累吧?”
玲珑听闻此言,暗嘘一口气,却道:“主子担心的原来是这个?还请放一百个心,断然是无碍的。说实话,便如剑有双刃,您遇到的这件变故,险虽是太险了些,可闯过了,却也是大福气。别的不说,这宫里远自十载之前,近到前些年,和您同样遭遇的娘娘绝不在少数。大多是没熬过去……可熬过去的,却往往从此青云直上—只淑妃娘娘和南边的惠妃娘娘,如今这宫里的翘楚,也都是这样过来的。‘白仙’娘娘并不是什么鬼祟,那是宫里头的福神。福大的熬过她的点化,便有孕育龙子龙孙的运数;只是那福薄的……那也是她们的命罢了。”
沈青蔷微一沉吟,已知那杏儿口中死去的郑更衣、“郑姐姐”,必是个“福薄”之人无疑了。
—只是,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或者说,真的有这样怪异而残酷的仙灵?
玲珑见她暗自寻思,终于不再追问,心知已过了这一关,便松一口气,轻声劝道:“夜深了,这些时日奴婢们自会用心伺候。待……待主子沾了龙体,得了阳气护身,自然便好了……”语毕眼睛朝床畔几案上一瞟,两颊径自着绯,亟亟去了。
青蔷待她关了内室的门出去,在榻上轻轻翻了个身—双目闭合,眼前便有白影翻飞。
她终是忍不住将手探进衣襟里,抚上那一道伤痕。长长叹息一声。
沈青蔷并没有睡,她的眼睛一直睁着。
窗子半开了一扇,又圆又大的月亮从屋外探进脸庞。月亮竟是那样沉静、那样美,仿佛照耀着死者的光辉。
光线落在窗前的几案上,那里放有入夜时送来的朱漆丹盘。衬着明黄禁色的薄绸,盛一支宫制的赤金点翠花钿、一壶酒还有一方上好的雪色鲛帕。

—每一个初入宫的嫔御,都在翘首以盼这三件吉物的下赐。这是一个明确无疑的信号,表明在近两三日内,她将在一个深夜,受一盏写有“宵”字的朱红色灯笼指引,初次穿越皇宫中那些暗影幢幢的深巷,那些鬼蜮盘踞的楼苑,步入禁城的中心—太极宫甘露殿,到帝王的身边去。
再怎么幼稚无知的女人,也不会把“侍寝”的含义理解为帮皇上铺床叠被。沈青蔷自然知道那是怎样一回事—在入宫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在嫡母遣来的老嬷嬷故作神秘故弄玄虚地在她耳边窃声细语之前很久,当她睡在尚书府下人房的角落中时,便曾有过好几个夜,被房间另一边粗重的喘息和呻吟声惊醒。
—那时候月亮便像今夜这样照进来,她赫然能看到交缠的肢体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的白色……
沈青蔷只觉得胸口仿佛火一样烧着,她小心翼翼坐起身来,倚在床帐旁看那无瑕的、似乎饱含着汁液的浑圆月亮。月光本该是清冷沁凉的,可无论她怎样大口呼吸,却半点也不能缓解怀中的烧灼之苦。
—那道伤一直在疼。
那男人是谁?又妖异又邪气,就像是今夜滚烫的月色。她几乎以为自己是遇见什么精怪了;或是儿时,从洗衣的韩寡妇嘴里听过的魇魔……
—那是一些徘徊不去的精气,夜晚便会化作男子,偷偷闯入闺女的屋子里。你只要被他盯住,就完全动弹不得……他们能叫女人生孩子,产下半人半妖的后裔,一出生便会笑,眼睛是晶亮亮的黄色……
韩寡妇讲着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有种莫名的神秘表情,语气压得那样低,以至于在谈话圈子之外的青蔷,总要靠些想象才能将那些零落的只言片语连接起来。而凑在韩寡妇身边,那些充当听众的大丫头们,总是一边俯下羞红的脸,一边尽量把耳朵向前伸。
难道他真的是个魇怪?要不然为什么那双眼盯过来,自己便禁不住浑身颤抖?那双手伸过来,自己竟连半丝气力也没有?
他该不是个活人吧……在这阴气森森的深宫之中,也会有这样的人吗?
许是有风吹过,窗子突然“嘎吱”一阵响。
冷了,沈青蔷把红绫薄衾往肩头拉了拉。不知怎的眼前一花,突然就看见一个人影立在自己床前,正沐在妖异的月光之下。
董天悟进到这屋内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铺就黄绫的丹盘。
合欢酒、鸾凤钗、问素绡,原来这女子便要去了—原来自己来得巧。
掖庭巷本就是皇宫内守卫最松懈的地方,他一向爱来便来,爱去便去。他并不是活人,而是满怀仇恨和愤怒,从深深埋葬的往事中爬出来的幽灵;为了将自己解救出记忆的苦海,董天悟向来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肯做;没有禁忌,更没有怜惜……
他本不想杀她的,若她是个寻常宫女倒也罢了,一番惊吓,再加上皇宫里那些以讹传讹的谣言,这就足够了……可她竟是沈淑妃的侄女,是沈紫薇的妹妹,是沈家送进宫来的第三个女人……说不出来哪里有些与众不同的女人……是了,他想起来了,那一日在御苑里他便见过她,她在对一个小丫头说着:人要能生出翅膀来,那就好了……
董天悟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愉,却强自压抑着,奋力将那些念头赶出脑海。既已立誓抛弃一切,既已做出那么多不该做、不愿做的事,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己,竟会生出了恻隐之心不成?这也太可笑了吧……
不要再犹豫了,干净利落结果了她吧……不知那锦粹宫的母狐狸知道了会有怎样的表情?她的心机、她的手段、她的锦囊妙计通通化为流水……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精彩的。
董天悟,把你那些可笑的怜悯通通收回去吧—竟然想要怜悯别人了?可曾有谁怜悯过你呢?
—他这样想着,慢慢走到榻前,以手撩开床帐。面上带着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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