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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她如此“提点”,诸侍卫脸色都是一变。的确,无论是“刺客”还是其他什么,牵扯到内闱秘事,恐怕都是一场大祸,断乎是听得越多、死得越快—各种关键一想明白,个个只觉背脊上冷汗直冒,再也无人愿意在殿内多耽搁一刻。这个道:“微臣立时去禀报万岁。那刺客歹毒,千万莫要冲犯御驾……”那个则道:“当先来的杨娘娘此时不见踪影,微臣这就去流珠殿看一看,也好照应彼处的安危……”余下三四个见实在走不脱的,则纷纷自陈:“请太子殿下和才人娘娘安坐,属下们去门外巡视,以备不测……”
如此这般,不过片刻光景,七八个人早已走得一干二净。
董天启回过头去,狠狠瞪着沈青蔷,那目光乖戾异常,满是杀气—可不过顷刻之间,忽又软化,满眼戚色,简直犹如乞怜一般……青蔷心中一揪,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眼神,也只有微微垂下眼帘。
董天启忽然干笑两声,说道:“青蔷,你可真是厉害—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发觉呢?三言两语便退去众人,实在比我高明得多了……”
沈青蔷撇过头去,轻声道:“太子殿下难道便不‘厉害’吗?好一声‘刺客’,如此急智,婢妾甘拜下风。”
董天启登时恚怒,低喝道:“够了!若不是为了你的性命,我何必撒谎?若不说是‘刺客’,今天晚上的事情传扬出去,你还能有活路?你……你怎么能做出……做出……‘那样’的事来?”太子殿下的声音越发嘶哑,脸上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别的什么,竟已涨得通红。
青蔷慢慢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董天启越发气愤,直道:“你难道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随便哄哄便相信了?你既然光明正大,无不可对人言,那你告诉我那人是谁—你说啊!我若不能叫他千刀万剐,我这个太子也不用当了!”
青蔷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董天启咬牙道:“青蔷,告诉我那是谁……杀人……灭口,一了百了!尽早决断,我才能尽我之力助你渡过难关—现在只有我能帮你,你明白吗?”
青蔷缄口不言,还是摇了摇头。
董天启还要开口,却只觉怀中陡然生出一股炽烈的火焰,几乎令他无法喘息。他心中满怀愤怒,而比那愤怒更多、更茂盛的,却无疑是巨大的伤恸与妒恨。他相信她,这世上只相信她一个;他相信无论如何,她都会站在自己这边,绝不会背叛—可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却要为了某个人,为了某个她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的人,对自己摇头,对自己隐瞒一切?
那个人究竟是谁?
武艺高强、神出鬼没、熟悉宫内布局形势……究竟是谁?沈家的人吗?不、不,该不会的。沈恪早已给吓破了胆子,任两个女儿自生自灭了。那会是谁……难不成,某个侍卫吗?
—猛然间,董天启想起了方才树影下一闪即逝的那条影子。虽然光线昏暗,但他看得很清楚,那人似乎穿着身颜色极浅的衣衫……这样的颜色……会穿这样颜色的“夜行人”……从来……只有一个!
刹那间,仿佛醍醐灌顶一般,董天启立时想到自己提起董天悟时沈青蔷的态度;想到自己提起五皇子身世传闻时沈青蔷的回应;想到自己才一离开建章宫,临阳王却已得了消息过去;想到他和沈紫薇之间若有若无的传闻;想到他一贯的装神弄鬼、行踪诡异、居心叵测……这所有难解的谜团仿佛一颗颗散落的珠子,而他似乎已找到了那根能全数穿起来的唯一正确的丝线—
董天启顿时只觉有人正拿着刀子狠命戳着他的胸口,直戳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来。绝不是痛,疼痛早已消失,那只是一种空空荡荡—无所依托,无所慰藉;没人关心,没人在乎……
“连青蔷都是假的!”脑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呼叫。
“连她都是别人的耳目,别人的奸细!”
“连她都不是真的对你好!”
“你还能相信谁?你究竟还能相信谁?”
母后早殇,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已不复记忆;父皇严峻,他甚至从没有抱过他一次;几番九死一生,多少强敌环伺;太子之位名不副实、岌岌可危;而现在,连青蔷都是假的……
—董天启,你曾经得到过什么?你又究竟剩下些什么呢?
—董天启,难道这就是你的命运吗?
靖裕帝本带了诸妃兴致勃勃地穿花渡柳,直向锦粹宫而来,谁料,才走到半路里,便遥遥听见西方传来一阵刺耳笛音。妃嫔中倒有大半全未听过如许声响,面面相觑,互相摇头。只胡昭仪、王美人几个入宫极早的,乍闻此声,脸上立时变色,争先恐后地向靖裕帝望去。
靖裕帝停住脚步,负手侧耳静听良久,忽一笑,说道:“怎的?真有人想谋逆吗?朕倒要看个清楚明白。”说完竟不避退,反移步向前,径朝笛音响处而去。
四周从人给这变故吓得傻了,待反应过来,却见皇上已要轻身赴险—这哪里能容得他随心所欲?几个见事快的随行侍卫连忙拦住去路,御前总管王善善更是“扑通”跪下,紧紧抱住靖裕帝的双膝,哭道:“万岁!万万不可!求您给老奴留条活路吧!”
靖裕帝冷眼看他,道:“朕给你留活路,却不知谁给朕留活路呢!”话虽如此说,却也不再坚持,转而吩咐左右,“去锦粹宫。”
随行的嫔妃们原本欢欢乐乐来度这七夕之夜,却忽然间风起云涌,卷入了莫名其妙的变故。个个心中都不愿蹚这浑水,可此时却也由不得她们—难不成你想背一个“畏罪而逃”的罪名不成?只有硬着头皮亦步亦趋跟定万岁,噤若寒蝉,默默而行。
走了没有十步,杨惠妃的使者便到了。
那使者跪倒在地,开口道:“启禀陛下,惠妃娘娘已到了锦粹宫。可是……可是情势颇有些怪异之处,娘娘不敢擅专,特来请万岁的旨意。”
靖裕帝缓声道:“怪异?那到底怪在何处?又异在何处?”
那使者似有些踌躇,犹豫片刻方道:“惠妃娘娘先到了沈才人处,却只见到沈才人手下的奴才们,据他们说,沈才人已去了流珠殿。可当惠妃娘娘赶到沈昭媛处,却没有看到沈才人,而那里的奴才竟然说,才人娘娘她……她……”话到此处,努力咽了口唾沫,抬头偷眼去望万岁的表情。
待见靖裕帝眉峰一抖,似要发作,那使者连忙续道:“可是那里的奴才们却说,才人娘娘本来在的,只是……只是忽然便不见了。”
这话一出口,满宫妃嫔皆愕然,这理由实在荒唐无稽,那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什么蜜蜂、蝴蝶,还能插上翅膀飞走不成?
果然,靖裕帝冷冷道:“她倒高明得紧—怎的?难不成朕的皇宫中竟又要多出一位羽化成仙的娘娘不成?”
那使者连忙道:“启禀陛下,奴才只是传惠妃娘娘吩咐的话。若有……若有什么忌讳之处,还请万岁千万恕罪!”
靖裕帝冷笑道:“忌讳?她也配谈到‘忌讳’吗?”语毕也不理那使者,任他伏跪在青石地上瑟瑟发抖,移步继续向前。
此时,“响镝”声早已停歇,不时有埋头乱找的侍卫撞到御驾所在之处来。这些人通通满面茫然,只回答听到了声音便赶来了,却没有一个能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靖裕帝听了三四次千篇一律的话语,早已不耐烦了,喝道:“吴良佐呢?他办的这究竟算什么事?没头没尾一塌糊涂!传朕的话下去,只要还没死,叫他速速来见朕!”
底下人连忙答应,四下寻找,只差没把这皇宫翻个底朝天了。
吴良佐终究是自己回来的,样貌无比狼狈,宽大的官服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露出里头的一身玄色劲装—号称京城武艺数一数二的吴大人此时面色惨青,冷汗直冒,赫然连脚步都走不稳了。靖裕帝见他如此模样,眉头早已深深皱起,摆手道:“莫见礼了,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会弄成这样?”
吴良佐却依然挣扎着跪倒,垂首哑声回禀道:“属下无能,羞见陛下,但此事……确实有古怪。”
靖裕帝倒奇了,忙追问:“怎的,你也说有古怪?”
吴良佐惊道:“陛下,难不成您已经知道了?”
靖裕帝双眼微眯,吩咐道:“你莫管别的,朕要听你说。”
吴良佐紧咬牙,轻声道:“陛下,不是微臣有意抗旨,实在是……实在是……此事最好不要对外人言道……”
靖裕帝又笑:“奇了,真是奇了。无论牵连到谁,她能做得,你便能说得,朕恕你无罪就是—亏你是条汉子,啰里啰唆做什么?”
吴良佐似还想出言申辩,终于忍住,用极低的声音回答:“陛下,微臣随太子殿下一并到了锦粹宫沈才人处,却见那里门扉紧锁,空无一人。太子殿下与微臣尽皆疑惑,便一路寻过去,谁知……谁知却正巧撞见了沈才人从一荒僻阴暗之处出来……”
他话说到这里,一众宫妃少说有大半立时倒吸口冷气。这话的意思,简直无异于在说沈才人于暗地里做了什么苟且之事—那可是绝无幸理的死罪!吴良佐素来谨慎,今日怎会如此?
却见靖裕帝面无波澜,一言不发,而吴良佐续道:“……彼时,微臣在远处树丛之中隐约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一闪而逝,还以为是潜入宫禁的宵小之辈,自然是不能放过的……微臣便纵身追赶,可谁料那影子奔行急速,微臣羞愧,竟越追越远—百般无奈之际,方出此下策,动用了‘响镝’,召集侍卫相助……”
靖裕帝忽然开口,语气不善:“朕不愿听你那些细枝末节的废话,你只说,那人抓到了没有?”
吴统领却忽然沉默,无论靖裕帝怎样催促,就是不肯开口。待万岁终于无法忍耐,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吴良佐,你要欺君罔上不成?”
吴良佐忙一顿首,朗声道:“微臣万死不敢!只是……那并非人类,而恐是妖物!他……他竟会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在微臣眼前,在微臣臂上印了一掌。微臣都未曾分辨清那妖物的形体,便已觉臂骨欲碎,几乎将微臣疼得昏了过去……陛下,请恕臣君前失仪之罪—”
说着右手使力,“哧”的一声将左边袖子扯出一道长长裂口。这一下,人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只见内里虬结的肌肤上,赫然印着半个惨碧的掌印,诡异莫名!
见到此情此景,莫说妃嫔奴才们纷纷惊呼失声,就连镇定犹如靖裕帝,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如果说“私合苟且”,只是累及一身一命的话;那么如此这般“勾连妖物”,何止沈青蔷本人,就是沈紫薇甚至他们沈家,也通通难逃一死!历朝历代,对待鬼怪巫咒之事,即使子虚乌有,也往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从来都是株连甚广的第一杀人利器。
果然,靖裕帝咬牙道:“吴良佐,你可知你若有半句虚言,会有什么下场?”
吴统领似微有迟疑,却立时道:“陛下,良佐之心,日月可鉴!”语毕,自怀中掏出一物,口称:“这是侍卫们自沈才人适才藏身之处寻出来的—”
原来那是将两根松枝用树皮绑缚绞缠而成的木块,略具人形,上面绑着一根长长的头发,半黑半白!
靖裕帝面如土色,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摸头上的发髻,整条胳膊抖个不休,仿佛每挪动一寸一分,都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一般。
“好……好……真好,”他哑声道,“朕饶她一命,她却自己作孽求死!都在逼朕……都在逼朕赶尽杀绝!是不是?”
—四下哪里有人敢接话?却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