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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定的悲苦和阴晦,在她们眼中,也通通笼上了一层瑰色的纱,失去了本来的狰狞形状—沈紫薇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是她的大幸,却也是她的大不幸。
同住在一座府第里,有着相同的父亲,却一个朱楼绣户,一个陋室空床;一个锦衣玉食,一个半饥半饱;一个是宠儿,一个是疯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很多很多次,天已经很黑了,偌大的沈家花园中四处都是鬼影,青蔷却穿着薄薄的旧衣裳逡巡不去,躲在背光处,胆战心惊。她知道一旦给人发现,就是一顿好打—可她依然不愿走,因为天一黑,沈紫薇就会在绣楼上练琴。
在那流珠泻玉的妙音中,沈青蔷经常会做梦,梦见此时端坐于香案之前,穿着锦衣的美貌少女,赫然是自己—只是,她从来不知道,就像她一想起沈紫薇,胸口就会针扎般不舒服一样;其实沈紫薇也在一直看着她;臆想着她的世界,并为此嫉妒莫名。
从很久很久之前起,紫薇就知道了青蔷。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一二岁,整日闭锁于楼上,身边堆满了华服美饰、穿丝绸衣裳的娃娃和玳瑁做成的双陆棋。有那么一个夏日的黄昏,楼下花园的树旁,突然出现了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小孩儿。那孩子可真是脏得紧,头发蓬乱,连最下贱的小丫头都比她干净齐整。她一直蹲在那里,用一根小树棍在地上画来画去。沈紫薇在绣楼之上,心下无限鄙夷那小鬼的肮脏和低贱,但却怎样也压抑不住自己想知道她在玩什么的焦切心思。那一天父亲在宫内,母亲带着嬷嬷去了明月庵烧香。那脏小鬼玩得很入迷,蹲在那里不曾挪动;而她则看得更入神,就趴在楼上望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终于忍受不住,紫薇唤来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小丫鬟,对她说:“兰香,去叫楼下那个脏孩子上来。”
那小丫鬟是几天前才被买进府来的,对府内上下掌故一概糊涂,却也不是生来蠢笨,自然知道利害关系。她叫道:“小姐,那可不行吧……嬷嬷知道我叫那么脏的孩子来,会责骂我的!”
沈大小姐袍袖一抖,伸手从案上拿起一个官瓷美人瓶,发脾气道:“你去是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就把它砸碎,然后说是你砸的,叫嬷嬷们打你!”
兰香“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却终是下楼去了。沈紫薇万分得意,心下想着:“待会儿一定狠狠责骂那脏小鬼一顿;然后再问问她,为什么玩得那样专心快活?”
她再次踩上一副榧木棋盘,努力踮起脚,从窗口望下去—树下空空,那脏孩子却已不见了。
那一天,沈家夫人烧香回来,见到自己的心肝宝贝竟然在屋内号啕大哭,嗓子都要哭哑了,直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她对一干下人又骂又吓,才问出是因为一个“脏孩子”的缘故。沈夫人怒极,唤来心腹的嬷嬷,厉声吩咐几句,那嬷嬷忙不迭答应,横眉瞪眼地去了。沈夫人不住地哄着自己心爱的紫儿:“别哭了,乖啊。娘叫人责罚她了,关在柴房不给她饭吃—你可出气了吧?”
沈紫薇刚要对母亲讲其实那脏孩子并没有得罪她,可转念一想,若她不在她的绣楼下玩耍;若不是她突然离去,她怎么会哭呢?这样寻思,又觉得的确是那脏小鬼的不对了。哭声倒真的是渐渐止住,这场风波便算平息。
—从此之后沈紫薇经常听到她的消息,却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
母亲走后,她也曾怀中惴惴,总有些许不安,便叫来那个小丫鬟兰香,叫她去送饭给“脏孩子”吃;可是后来那小丫鬟却又哭着跑回来,说那脏小鬼不识好歹,把吃食放在脚下踩,还拼命咒骂她。
再后来沈紫薇便真的把这件儿时的小小插曲渐渐淡忘了—直到有一天,父亲带来一个小她一岁的女孩儿,对她说:这是你的妹妹。
她怎会是她的妹妹?她怎么配?她只有一个妹妹,胆子比兔子还小,动不动就哭,虽然烦人但确实很听话—她怎会有这样的妹妹?
这宫内宫外,人人口中的“沈良娣”—沈青蔷此时正立于锦粹宫正殿紫泉殿的内堂,一身极素净的宫装,头上斜插几根朴素玉簪。后宫美人们所居的宫苑均是依品级和受宠的程度而定,标志着自身的身份地位,除了历代由皇后居住的两仪宫外,还有四宫十二殿,而如她这般方选进宫来未曾侍寝封号又低的嫔妾,连住十二殿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分居在四宫十二殿后的掖庭巷内。自然,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个婕妤姊妹的沈青蔷,所分配到的居处在掖庭巷中可谓是出类拔萃了,但那新垩的白墙依然挡不住一片片连绵的霉斑,屋角的蛛网似乎永远也扫除不尽……整个掖庭巷,便有如泡在死水中默默腐烂的世界,不时有白发宫人如剪纸的人影般飘摇来去。
从掖庭巷到这雕梁画栋香云缭绕的“四宫之首”锦粹宫,再到锦粹宫东边那已锁闭了七年之久的两仪宫,这紫墙黄瓦之内,处处都是天堑。
“……青儿,现今的住处如何?还惯吗?”淑妃娘娘两年不见,却秀丽如前,丝毫不见老去。
沈青蔷盈盈拜倒,既全了礼,又显得身份贵重端庄,“三代外戚”沈家调理出来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
“回娘娘的话,托赖娘娘看顾,青蔷一切都好。”
淑妃颔首,以示赞许她对答知礼,道:“在我这里,你也不必拘束。你便叫我姑姑,我叫你青儿便是了。姑侄姐妹共侍一夫,在皇家这是平常事。你只须在心里记着,皇上是天,是主子,却不是一个男人—至少不单单是一个男人,明白吗?”
沈青蔷敛容答道:“青儿明白了,谢娘娘教诲。”
“不,你不懂—我说你不懂,”淑妃娘娘一笑,“我才入宫的时候,也自以为懂的……如今已先去的太后娘娘,也就是我的姑姑,当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可我却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我要你也记得这句话,时时刻刻记着,也就是了。”
“是,娘娘。皇上是天,是主子,是君—却不是夫,青儿记下了。”青蔷一笑,明丽焕然。
沈淑妃倒凝神仔细瞧了她两眼,凤目微眯,复缓缓道:“你是聪明,青儿—至少比我当年初入宫的时候要聪明许多。我那一日并没有看错人,我早知道没有看错你的。但在这宫里聪明固然重要,聪明外露却是必死之兆,你可要记得。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你;你能懂最好,不懂的话照做便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只靠我一个人是不够的,只有你也好了,沈家才能好起来。”
“是。”青蔷答应着—心下却不禁觉得好笑,忽然想问:沈家如何,又与她何干?
“……哥哥当年,也是很爱你母亲的吧?”淑妃突然问。
青蔷一呆,继而摇摇头:“我不知道,”接着说,“我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呢?只不过……记得又能怎样?能将一个青楼女子万里迢迢从江南带到京城,娶她进门,让她生下一个女儿,总该是爱过的吧?总也是曾经爱过的吧?只不过是后来厌了、腻了、不爱了而已吧?
“明白了吗?男人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女子即使付出一生,也换不来持久的怜爱。因为我们很快便会人老珠黄、容颜凋敝,而那个时候,一定会有更美更年轻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去。然后你便注定如落幕的戏子一般退到幕后,转瞬被人丢弃遗忘—宫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这样的故事,这世上的女子面对的都是这样的命运,你若看不透,便迟早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才安排你们姐妹进宫,你们可有多年轻啊,现在该是你们上台的时候了。”
沈淑妃用手拨了拨披散在两鬓的累珠流苏,把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小小珠子细细分开。她的动作那样轻,那样小心,仿佛漫不经心,嘴里缓缓讲着这样的话—她在告诉青蔷,沈家的女人,便是这个样子代代相传,连续三世在后宫这个地方茂盛地生存下去。
“近正午了,”淑妃娘娘放开手里的流苏,说,“今日留你在我这里用饭吧,我宫内小厨房的菜还是不错的,便陪陪我这个老太婆可好?”
她说的时候戏谑地笑着,真真美貌不可方物。
饭方用毕,青蔷正待告辞,忽听得外殿一阵喧嚣,有太监入内传报道:“禀娘娘,咱们的婕妤娘娘、才人娘娘并南边的黄婕妤、张美人等诸位娘娘,来给主子请安了。”
沈青蔷甫入深宫,依制当于正式侍寝之后,依陛下的意思及执事娘娘的安排,入住四宫十二殿。只有四宫十二殿内的女子方算是正式的嫔御,那时候,她才该逡巡四处,与各位妃嫔娘娘们见礼的—可如今这些人突然结伴而来,所为的,不用说,来者不善。
果然,沈淑妃微微一笑,云淡风轻抛下一句:“……紫儿又在惹事。”
—是了,“婕妤娘娘”,可不就是沈紫薇?原来,“据说”是她姐姐的人到了。
但见殿门开处,云鬟雾鬓、宝气纵横,六七名穿红着绿、披金戴银的曼妙女子姗姗而来,为首的一个更是妆容华丽、气宇不凡,眉梢眼角带着一股子傲性,登时将身后诸人的光彩,通通掩了下去。
沈青蔷在尚书府时,虽也曾见过这位一生下来就注定入宫去做贵人的千金大小姐,初时却不过是隔着花园或是什么旁的东西遥遥望过去罢了。即使在她平步青云成为“二小姐”之后,也只是“僻居别处”教养,两个人直面的次数寥寥不过三五,连半句寒暄话也未讲过—这一日,沈青蔷见她忽然莅临,且还引了这群莺莺燕燕,断不会是来叙什么“姐妹之情”的,心中不由轻叹一声,默默起身离座,眼观鼻,鼻观心,毕恭毕敬侍立一旁。
紫薇一行人来到淑妃娘娘面前,一一拜倒行礼,沈淑妃早已摆手,笑道:“自家姐妹亲人,哪里闹什么虚文?”便要免去。
众人也乐得轻松,纷纷站起身来。青蔷便乘机向前一步,躬身行了大礼,口称:“良娣沈氏请诸位娘娘安好。”
一行人中以沈婕妤和黄婕妤位分最高,沈紫薇又是淑妃的亲侄女儿,也正是她在赏花宴上忽然提议来看“新良娣”的,余下诸妃嫔自然以她马首是瞻—特别是黄婕妤、张美人二位,摆明了来看“沈氏内斗”的笑话,全然噤声,只瞄着眼睛竖起耳朵,瞧沈紫薇会如何应对。
果然,这沈婕妤竟似充耳不闻,满面带笑,语染娇嗔,直说道:“日子渐热了,便来得晚了些,姑母可别怪紫儿啊。”
她自顾自和淑妃说话,自顾自坐在青蔷方才所坐之处,全将一旁下拜之人视若无物。沈青蔷却也不恼,更不待她吩咐,径自直起身来—淑妃娘娘所居之锦粹宫紫泉殿,地面上铺就着西域进贡的清净石,太监宫女们一日里至少要揩过两三次,端的是纤尘不染、光可鉴人。沈青蔷却着意拂一拂衣裙,似要将什么东西掸落下去,方昂然起身,侍立一旁。
—沈婕妤这个下马威莫名其妙未果,心中愈加恼恨;而在她身后,已有人相互交换着调侃的目光,掩口窃笑不已。
淑妃娘娘的一双美目似张非张,将这一段小小闹剧尽收眼底,却不语,只是笑。
“……诸位姐妹坐吧;这位是今年入侍的‘沈良娣’,待其‘宵行’之后,便要归入四宫之内了—彼此先亲近亲近,也好。”沈淑妃淡淡说道。倦意未散晚妆初成,倒有一番别样风姿。
下首坐着的诸妃却没有她此时的闲适,各自心中盘算:淑妃娘娘不咸不淡的这句话,可究竟是什么意思?犹记得年前沈紫薇甫入宫时,沈淑妃便一口一个“紫儿”了,难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