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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蔷天-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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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胧中似回到儿时的沈园,那时候便是这样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看月亮到天明。时流早已抹杀了记忆中的苦涩,现在瞧来,那段光阴竟似是极美好的。
—是自己变了吗?又为什么变了呢?少年时满腔抑不住的雄心和那些跳脱的念头哪里去了?那个敢于直面任何人的脸,大声说出自己心愿的沈青蔷又到哪里去了?
宁可死于“未知”,决不安于“沉寂”—这话说得可有多么好!

那时候自己可有多么年轻。
沈青蔷伏在桌上微笑的时候,突然有脚步声向这边过来。她人在廊间角落,无声无息,月光灯光投下的一层层影子掩盖下来,形迹湮没。来人径直从她背后的一条石子小路上走了过去,她听出那是两种交杂的脚步声,一个既轻且快,另一个则沉重许多。
不知怎的,沈青蔷的脑海中刹那闪过一双面孔—姐姐沈紫薇和大皇子董天悟!此念一出,酒瞬时醒了一半。
—幸而不是。
那两人在说话,一个是清脆的童声,另一个却是年老的女音。两个她都不陌生,正是今天场上的主角二皇子董天启和他的乳母李嬷嬷。
“殿下,别到那里头去,当心有蛇。”
“我才不怕,你快走开。”
“奴才陪您去吧。”
“不要!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人陪着小解。你走啊,再走远些!不叫你不要过来!”
“那您可别到石洞子里去啊!就在外边,奴才给您看着人。”
沉重的脚步声渐远,另一个轻快的却越走越近,竟转到紧贴回廊的一座山石背后,和沈青蔷不过隔着一段栏杆、一根廊柱。
青蔷抿嘴无声而笑,原来竟是这样。万寿阁本不过是为了应和碧玄宫所卜之吉位,仓促搭就而成。想是为了赶工,夹墙净室等都未安排妥当。大人倒罢了,这小小一个孩子,在席上又吃又喝的,自然要方便方便。
别看他平素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要是知道有人在,定是要尴尬的。自己更是难免尴尬的—难道告诉他,之所以深夜孤身在此,是因为淑妃娘娘来时便吩咐过,陛下兴致极高时有不带任何女眷、孤身出游的习惯,叫她在这里等着“邂逅”?
青蔷一厢想,一厢只自嘲。忽然,她脸上的笑容凝住,身后传来了干呕的声音。
“这孩子吃坏了肚子?”她吓了一跳,又等了片刻,干呕声依然不绝。而那个嬷嬷大约离得太远,竟全未听闻。
青蔷再也按捺不住,她从柱后中转出半个身子来,向外望了一望:
银河如练,月光如水。
那年方十岁、脸蛋仿佛苹果般鲜艳可爱的稚儿;那笑着唤“青蔷”、笑着唤“皇兄”的天之骄子,正在无比璀璨的星空下用胖嘟嘟的小手去抠自己的嗓子,逼迫自己把晚上吃过的东西—甜糯的点心、鲜美的果子、喷香的桂花糖通通呕出来,小小的身子痛苦地佝偻着,几乎缩成一团。
沈青蔷只觉自己怀里那颗心,像被一股大力死死揪住般骤然剧痛起来;耳鼓内嘭嘭作响,仿佛体内有一条汹涌的激流—她终于无法忍耐,惊呼失声。
二皇子董天启闻声转头,眼睛那样地望着她,又凶又狠,又哀又痛。
—那目光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很多年前被一群孩子围着戏弄、突然暴起一口狠狠咬在对方手腕上的……沈青蔷。

原来……如此。
只有她咬过的东西他才吃,只有她尝过的茶水他才喝,他那样可爱地笑着,在大庭广众之间喊着“青蔷、青蔷,变一个‘仙法’给我看”—他的那些亲昵、那些撒娇、那些没有皇子也没有宝林的快乐时光原来都是假的,原来一切竟然是这样。
这真的是个纯洁无垢的稚子吗?或者根本就是一个披着十岁幼童躯壳、吞吃人心的恶魔?抑或者在这四方宫墙内,早已全都是这样的魔鬼,他们的身体里流着浊色的血,蹲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攫住你,敲骨吸髓?
—沈青蔷在极度的惊骇中,竟突然生出了这样荒诞的念头。她是从不信鬼神的,但这一瞬间,她几乎要信了—原来天启是鬼、天悟是鬼、紫薇是鬼、淑妃娘娘是鬼……甚至说不定自己的皮肤下面,也有着青面獠牙的另一副面孔。
沈青蔷不敢再想,只觉毛骨悚然、寒彻肺腑。月光之下,董天启与她对视良久,二皇子突然尖叫一声,号啕大哭起来。站在不远处的李嬷嬷听闻,大惊失色,跳脚鸡似的赶了过来,二殿下一下子便扑在她怀中,哭个不停。
“怎么了?小祖宗?怎么了?”李嬷嬷用手拍着二殿下的背,心疼至极。
董天启用手向长廊的暗处一指,大哭道:“有鬼!有鬼在那里!她想掐死我!”
李嬷嬷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将心肝宝贝二殿下紧紧搂在怀中,壮着胆子安慰:“殿下莫怕,有嬷嬷在……”拼了老命拐着脚向亮处奔去,边跑边喊:“快来人哪!有人想谋害二殿下!”
她这一喊,将埋伏在附近的精甲武士以及万寿阁前伺候的大批奴才们通通惊动,十数人一拥而至,将李嬷嬷和她搂着的二皇子董天启团团围在中间。
—董天启只是哭,直哭得昏天黑地犹如泪人一般;而李嬷嬷一个老妪,又没有真正见到什么,那些七嘴八舌的问题,她哪里答得出来?
正纷乱不堪时,忽听黑暗中一人道:“慌什么?到底怎样,且说来我听?”
侍卫内监们听闻此言,立时噤声不语,两厢散开,躬身让出一条路来。董天悟从阴影下走到灯烛火把的光亮处,走到李嬷嬷身边,径直吩咐:“把二殿下放下来,他已不是小孩子了。”
李嬷嬷撇着嘴,心下腹诽无数,一百个不乐意,却也不得不遵着大皇子的吩咐,将天启放下地—二殿下已哭得声嘶力竭。
董天悟俯下身子,平视着二弟的脸,淡淡道:“不要哭了。在一干臣子面前,像什么样子呢?”
董天启听闻此言,似一愕,随即拼命点头,哽咽道:“是,皇兄—”
“到底怎样,慢慢说来我听?”董天悟轻声问他,语气和缓了不少。
天启又点头,带着哭音答:“我在……在那边廊子上……看到……到一个鬼!她想……掐、掐死我……呃……”一边答,一边努力压抑哭声,到后来气息一岔,竟然打起嗝儿来。
他小小的脸哭得五花六道的,更显乖巧可爱我见犹怜,董天悟立时便心软,甚至开始后悔适才太过严厉,吓着了幼弟。便摆手对李嬷嬷道:“先伺候二皇子下去整束,唤当值的太医来。”
李嬷嬷早候在一旁,见小主子这样受罪,早急得百爪挠心,此刻终于得了允许,忙不迭答应了—尚不忘狠狠瞪了没心没肺的大皇子一眼。
李嬷嬷俯下身,伸出手去,便要抱二殿下,董天启却打着嗝道:“不要!皇兄……呃……已说了,我自己走……”果然摇摇晃晃,当先去了,边走边用袖子抹着脸。
董天悟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微笑,煦如春风。
忽然有人上前一步,向董天悟拜倒行礼:“殿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董天悟回过头去,但见是个穿银甲的虬髯侍卫,便笑道:“吴统领,你不去回父皇,怎么却来问我?”
那人敛容答:“陛下已独自向园子里去了—此地防务,自然当问殿下。”
董天悟又笑:“我不过是个闲职皇子,凭什么过问如此大事?”

吴统领昂首望定董天悟,一字一顿道:“父子同心!”
董天悟注视他良久,无奈摇了摇头,笑道:“吴良佐,你又有棘手事情要甩给我?”
吴统领忽然缄默,一言不发,挥手屏退左右,从怀中掏出一物,恭敬呈上—董天悟接过来,吴统领亲持了灯替他照着,却是一只内造的细金丝缠枝镯子。
太医院的当值太医提着药箱抢入万寿阁之时,二皇子董天启早已止了哭声,坐在一张椅上,小脸儿也擦干净了,再不见泪痕—只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巴巴望着,更觉可爱可怜。一个小宫女垂首捧着金盆侍立于侧,李嬷嬷两袖高高挽起,就着那香汤温水,正绞一条半旧的巾帕—神色犹自愤愤,口中念念有辞。见了太医来,忙丢了巾子迎上去招呼:
“供奉快请—”
那太医拱手为礼,径来到董天启跟前,一躬身,问道:“殿下安好,觉得怎样了?”
天启还未回答,李嬷嬷已喋喋不休道:“能怎样?现下的奴才们真是越来越不长眼色!我们殿下是嫡出的皇子,正统的金枝玉叶,却给那来历不明的爬到了头上去—没尊没卑、没天没地的,成了什么话?”
太医满脸尴尬,又不能接口,又不好打断,只得点头敷衍道:“这位奶奶说得是……下官……下官听说殿下是受了惊?”
李嬷嬷恨恨道:“自然是受了惊!你连这个都诊不出,要你何用?”
胡太医全没料到一来便蒙上如此不白之冤,当即张口结舌。
还是天启替他解了围:“我没事的,就是……就是给唬了一跳,这会儿还觉得心口疼呢……”
李嬷嬷又接口道:“我都说了,那起子杀才,整日里只会背着万岁裁减苛扣,良心都给猪狗吃了!不过看着我们娘娘不在了—不在又怎样?殿下年纪虽还小,不过几年……”
“不过几年”便要长大了的董天启低声唤:“嬷嬷……”
李嬷嬷的声音突然截断,许久,哑声道:“奴才老背晦了,供奉莫怪……”言毕移开两步,背转身子,用衣袖揩了揩眼睛。
那太医忽然便有些慨叹。但在这宫内生存,不该听的话便一句都不能听,不该管的事想都不要想,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当下只是诺诺,蒙混过去不提。望了望天启的面色,轻声道一句:“请赐下官脉息—”
说着便持过天启的藕臂,略搭了搭,暗自沉吟,微微点头。
“怎样?”李嬷嬷抢着问。
“略受了惊,并不妨事的。依下官看,倒不用吃药,只开一服‘代茶饮’,养气补神,平日里煎着喝喝便好。”
李嬷嬷忙催:“既如此,那你快些开来!”
那太医连声道:“是、是,下官告退—”正要抽身却突然僵住,眼睛只盯着董天启的头脸瞧,连声音都变了,“二殿下,请恕下官无礼……”
说着伸出手去,拉开天启穿的锦缎小袄的衣领—那雪白的颈子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血痕,就像是……就像是用尖利的指甲抠出来的一般!
董天启垂下头去,缄默不语,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垂落下来。
—两只小手藏在袖中,紧紧握着个女人们套在指尖上的金镶玉护甲。
董天悟坐在万寿阁东耳房内,听着当值太医战战兢兢、一五一十地奏报,缄默不言,手里只把玩着那只金镯。良久,一摆手,那太医终于如释重负,躬身告退。
待他走远,耳房内安静了下来,坐在皇子下首的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忽然恨声道:“这样待一个小孩子,也忒……狠毒了些……”
董天悟的脸上滑过一道如冰的笑容,将镯子揣在怀里,低声沉吟:“无论是怎样的人,在这个宫墙内,总会变得……又有什么稀奇?”言毕一笑道,“你也在里头摸爬滚打许多年了,连这个都瞧不透吗?”
吴良佐叹息一声:“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不愧是姓‘沈’……”

董天悟忽然问:“方才……我是说,方才我们在那边遇见二殿下的时候,你可看到了他颈子上的血痕?”
吴良佐一愕,仰面思索了良久,缓缓摇摇头。却又道:“可是,那样一个小孩子,总不至于……”
董天悟轻声沉吟:“启儿……他还小,是不至于如此的……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吴统领,这样的小事还难不倒你,你自然明白该当怎样的……天悟少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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