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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转过头来。
这个才像大学生,英伟,朝气十足,彬彬有礼,热诚。他约莫二十一二年纪。
“瞿马利在图书馆。”
“可以带我们去吗?”
“我有课要赶,很容易找,向右一直走,在主要大楼。”
“来,我们自己去。”我说。
不远也需要走十分钟,这个时候就希望有一辆脚踏车,那时候读书,我也有一辆脚踏车……回忆总是温馨的,虽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为年期久远,也像事不关己。
那时有一个女同学,什么都是借回来的,书簿笔记、制服用具,不到一个月便搭上洋小子接送她上学放学。那时只觉得她讨厌,老跟在旁人身边拣便宜,至今才发觉这是一种本事,年纪大了往往能够欣赏到别人的优点,即使价值观不同,但这种女孩子无异有她的能耐,身为女人应当如此,否则怎么样,房子汽车钻石都自己买才算能干不成。
编姐问:“你在想什么?”
我微笑:“在想女人的命是这么的多姿采。”
我们推开图书馆的玻璃门,里面坐满学生。
谁是瞿马利?
我们逐张长台找过去,略见面目姣好的女孩便问:“瞿马利?”
心情越来越沉着,终于在一张近窗的桌子前,我们看见一个穿雪白衣服的女孩子的背影。那件白衬衫白得透明,窄窄的肩膀,乌黑的长发用一条丝束住。
“是她了。”
“又是直觉。”
我趋向前说:“瞿马利。”
她转过头来。
我惊叹造物主的神奇。因为那女孩子,长得与姚晶一模一样,如一只模子里倒出来的,若要认人,根本不必验血,这样的面孔,若还不能算是姚晶的女儿,那是谁呢!
“瞿小姐。”我坐在她对面。
“是哪一位?”她很奇怪,“我不认识你。”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啊,那熟悉的,如丝一样的皮肤,晶莹的黑眼睛,尖下巴,嘴角像是含孕着倾诉不尽的故事,我的目光紧留在她脸上不放。
她是一个很懂事很有涵养的女孩子,见到我们神情唐突,并没有不耐烦,亦没有大惊小怪,她微笑,等待我们解释。
我开口:“我是……你母亲的朋友,我姓徐。”
“啊,原来是徐阿姨。”她很客气。
徐阿姨,啊不得不由人慨叹,不知不觉间,我的身份已经升了一级。
我说:“图书馆可不方便说话,或许我们换个地方?”
女孩再好涵养,也不得不疑惑起来,她秀丽的面孔上打着问号。
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好,怎么办呢,难道开口就说:不,不是你家中的母亲,是你另外一个母亲
我几次三番张口,又合拢,嘴唇像有千斤重似的。
在这个时候,天空忽然乌云聚集,把适才的阳光遮得一丝不透,天骤然暗下来。
这倒救了我,瞿马利抬头看天色,给我透口气的机会。
等到我准备开口的时候,我发觉瞿马利背后已经站着一个男人。
我愕然。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他有紫姜色面皮,头发稀疏,身材颇为瘦小,佝偻着背部,这个人是我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啊,想起来了,他是马东生,我们踏破铁鞋要找的人。
这时瞿马利也转过头唤一声“爹爹”。
她是知道的,这孩子是知道的。她虽然姓瞿,但她知道她生父是马东生。
只听得马东生很安详地说:“马利,这两位阿姨要采访你呢。”
瞿马利很天真地问:“徐阿姨是办报纸的?”
“我与梁阿姨是记者。”我连忙说。
“访问我什么?”马利很天真。
编姐到这个时候喉咙才解冻,“当然是有关一个大学生的资料。”
瞿马利松一口气,“刚才两位阿姨的神情,令我吃惊,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
她说着先笑了,半仰起头,室内虽然幽暗,但是她的皮肤借着些微的亮光,还是闪出晶莹的光辉,脸皮是紧绷着的,没有多余的一颗斑点,也没有不受欢迎的纹路。她的嘴唇饱满润滑,珊瑚般颜色,半透明。还有她的头发,那么随便的发式,毫不经意挽在脑后,但每一根都似发出青春的弹力,漆黑光亮,充满生命力。她托着下巴的手纤细嫩滑,手指如春笋,指甲修得很整齐,颜色粉红。
啊,这个不使脂粉污颜色的少年美女令我自惭形秽。
试问坐三望四的女性日间起床要在脸上搽多少东西才敢出门?真令人唏嘘。
我正在失神,忽听到马东生说:“马利,等会儿一块午餐吧,我先与这两位阿姨出去谈谈。”
马利很乖巧地点点头。
马东生同我们说道:“徐小姐,梁小姐。”示意我们跟他出去。
这时天落下滂沱大雨。
我们在图书馆外走廊站着。大雨落在地上飞溅上来,一片水花。
马东生凝视着廊外烟雨,很沉着地问:“你们要什么?”
编姐嗫嚅地说:“马先生……”大家都觉得惭愧。
马东生叹口气,“人已经去了,何必深究?”
我说:“我们……也不是乱写的人。”
“这我知道,我也已经打听过。”马东生说。
我发觉他是一个很精密的人。
编姐说:“马利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马东生苦涩的面孔一松,露出一丝温情,“是的,她多么可爱,她是我生活中之光辉。”
“她为什么被送往瞿家?”
“还不是安娟的主意,分手后她一定要这么做,为的是要掩人耳目。”马东生说道。
他的双手在背后相握,瘦小的背影承受着某一程度的痛苦。他是爱姚晶的,但再深切的溺爱也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要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我更应当问自己,我需要的又是什么?人的需求欲望为什么那么复杂?
我问:“马利知道她母亲是姚晶吗?”
“她当然知道。”
“你已告诉她么?”我很讶异。
“有些事情是应该说的,有些则不该说。你们既然已经找了来,等下一块儿吃顿饭,你可以观察更多。”
我忽然问:“你认识赵安娟的时候,她如马利这般大?”
马东生点点头,“刚刚是十八岁半。”
那一刹间他沉湎在回忆中,表情闪烁过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原来姚晶在她的天地中,一直颠倒众生,直至她碰到张煦,或是正确地说,张煦的母亲,她不吃她那一套,姚晶一败涂地。
不过也够了,一个女人能够征服那么多男人的心,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
一代不如一代,咱们连男人的一条胳膊也抓不住。
雨一点儿没有暂停的意思。
我说:“我没有带伞。”
除了这种设相干的话,谁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去接马利出来。”马东生说。
瞿马利长得很高,但是没有一般高女脖子长腰长的陋弊,她似乎集人间精华于一身。
马家的司机撑着大大的黑洋伞来接我们上车。
马东生很有他一套,他不炫耀,但是他懂得享受。
车子把我们载到私家会所,他长期有一张桌子在那里。我们坐下,侍者来不及地殷勤招待,可见他是一个消费得起的客人。
马利很愉快地介绍我们吃新鲜蛤蜊,“味道很好,肉质没有蚝那么呆。”这么小就懂得美食之道。
她再选了腌三文鱼及沙拉,很明显地不爱吃熟食,不知张老太太看见会不会说她不羁,也许她有浪漫的潜质。
马东生一切迁就这个女儿,对女儿是可以这样的,对妻于则不可,是以马东生失去姚晶。
马利并未把我们当作外人,与她生父絮絮话家常。
她的话题范围很广,少女心态既可爱又活泼,虽然牵涉的题材很琐碎,但我们不介意细听,她的声音似音乐般,幼稚又何妨。
“妈妈还是要我出去,”这妈妈当然不是姚晶,“但是我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是爱去的,剑桥也许,但是我那乙加的功课,唉。我不要去美国,也不打算学法文。罗伦斯也不想我现在走。”这罗伦斯想必是她的小男朋友,“我想了很久,有时觉得留在本市也不是办法,日久变成井蛙,徐阿姨,你说是不是?”
那种娇嗲不是做作出来的,如婴儿般纯真。姚晶的这颗种子落在不同的土壤及生长环境中,形态与性格都不一样,但是一朵玫瑰,无论你叫她什么,她还是一朵玫瑰。
我问:“罗伦斯是否一个短头发英俊的男生,今日穿白衣白裤?”
“是的,是他。”马利问,“你怎么知道?”
马东生一边笑,“你忘了徐阿姨干的是哪一行?”
马利拍拍手,“是记者。”
我把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外表与内在量度一下,但觉妙得不得了,全配得绝顶。
“他是你男朋友?”我问。
马利皱起小鼻子,嗡着声音说:“类似,我还没有作实。”
我看看编姐,意思是说:“你瞧年轻多好,这么多选择,像你我,有人肯同咱们结婚,还再拒绝的话,简直是自作孽,不可活。”
“罗伦斯要到两年后才考硕士。”马利说,“但是爹爹,两年后我已经二十岁了。”
哗,二十岁,对她们来说,二十一岁也已经活够了,像我与编姐,三十左右的女人,面孔上如凿着一个“完”字,不是老妖精是什么?
我与编姐面面相觑。
对马利来说,连三十岁都是不存在的,更不用说是上一代的恩怨了,她没有时间去爱也没有时间去恨,她活在自来的幸福中,不必兼顾别人的错误。
我与编姐都不是不幸的人,但比起马利这一代,那就显得忧虑重重。
吃完主菜,马利叫了一大客冰淇淋,水晶碟于上嫣红姹紫,好比她的青春,她连着新鲜草莓与奶油一齐递进嘴里,我与编姐呆呆地看着,苦笑。
我们哪敢这样吃,还想穿略为紧身的衣服不穿。
我们叹息了。
等到马利取起细麻布擦嘴的时候,我们觉得她已经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