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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三年十一月,活动在淮河、黄河流域的乱军流寇首领刘忠带兵进犯湖北蕲州,赵构调高世荣前往蕲州协助蕲、黄都巡检使韩世清与刘忠作战。两将协力,不久后便击败了刘忠。刘忠最后弃巢而逃,转入湖南。高世荣领兵搜查刘忠山寨贼营时,在一间小小的柴房里发现了一个形容憔悴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暗淡破旧的衣裙,头发枯黄暗哑而蓬乱,脸颊和双唇都毫无血色,神情恹恹地倚坐在墙角,在他劈开锁推门进去的那一刹那她下意识地扭头朝内,像是被突然加强的光线刺了一下。
“你是谁?”他站在门边问。
她缓缓转头,睁目,大大的眼睛无神而空洞。她的双目正对着他,但他却不能确定她是在看他。
就像一粒寒冷的水珠滴落在心上,这景象忽然令他微微一颤。
他不自觉地靠近她,低身蹲下和言问她:“你是谁?为何被锁在这里?”
她静静地打量他,从头盔到铠甲,从五官到手足,然后,他听见她清泠的声音。
“你是宋将?”她问。
“是。”他点头。
“你效忠的是康王?”
他再度颔首,但不忘纠正说:“当今圣上已经登基为帝,姑娘不应再称康王。”
闻言,她奇异地笑了:“是啊,他已经登基为帝了。”
那抹笑意似一下子点亮了她残余的所有精神,她站起来,仔细理理衣裙,拢拢两鬓的散发,然后转身看他,下巴微仰,道:“我是道君皇帝的女儿,当今圣上的妹妹,柔福帝姬。”
半晌的愣怔之后,他郑重地以车将她送到蕲州守臣甄采的官邸中安置下来。随后从抓到的几个刘忠兵卒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这个女子的情况。
她是半月前被刘忠从外抢入山寨的,刘忠见她容貌美丽便欲收为小妾,哪知这女子拼死不从,挣扎间扯下他好几络须发,还差点咬掉他手臂上一块肉。刘忠怒极,将她捆绑起来准备用强,不想后来发现她下体流血不止,觉得污秽,才暂时放过了她,将她关在柴房里,想待她身体好了后再说。但后来被宋军追击,形势告急,刘忠便也把她忘在脑后,逃走时也根本没想到要带她走,因此她才得以与宋军相遇。
听她自称是帝姬,甄采不敢怠慢,又想证实她的身份,便约了韩世清一同勘问。二人为此慎重地穿上了朝服,将她请出,隔帘询问。她自述从金国逃出,半路被刘忠掠去的经历,面对二人询问,她毫不紧张,从容答来,无懈可击,最后在甄采引导下她又说了一些汴京宫中旧事,连带着宫中妃嫔、皇子、帝姬名号及相互间的关系都说得明白无误。
问罢二人出来,对守在外间的高世荣说:“些微琐事她都说得这般清楚,想来应该是真的了。”
高世荣浅笑不语。他早在心里认定了她是真的帝姬。她起身表明身份的那一瞬神色气度何等脱俗,即便是身着布裙,处境落魄,但她那不容置疑的高贵却依然附于她平舒的眉间、轻抿的唇角,所以他从不怀疑她所说内容的真实性。
甄采与韩世清忙遣人将此事上奏赵构,赵构立即下令命他们将柔福送往越州暂住,并派见过柔福的内侍首领冯益和宗妇吴心儿去验视。二人回报肯定是柔福帝姬后,赵构遂命人赶制云凤肩舆并相关仪仗和长公主服饰,选了吉日,遣二十名宫女及三千禁兵前往驿馆迎帝姬入宫。
高世荣一路护送柔福至越州,但因柔福身份关系,要再见她已是十分不易,至多只能隔帘相望。他在柔福入宫前两天受封为永州防御使,并须即刻启程前往湖南领兵,因此不能像甄采那样继续送她入宫。启程之前,他终于在驿馆的后院内再次见到了柔福。
他本来只是想去她厅外远远地向她道别,没想到她此刻独自立于院内。那时是傍晚,艳红的流霞燃烧在天际,而她则穿着一袭绯红的衣裙,质地轻盈,衣袂映着霞光在晚风中飘舞,那醉人的红色和那纤弱的身影忽然令他想起了一种叫虞美人的草本的花。
“帝姬。”他在她身后,很拘谨地唤。
她悠悠一回头,淡淡地看他,不发一言。
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像他初见她时一样,映着红衣更是如此,让他们这几月的悉心照料显得毫无作用,但他却不认为世间还有比这更美的容颜。
“帝姬,”他有些艰难地说:“我要走了。皇上任我为永州防御使,并要我即刻前往永州平寇。”
“那又怎样?”她像是很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
他颇失望:“我是来向帝姬道别的。”
她点点头:“哦,知道了。你走罢。”
她甚至不说一路顺风之类的套话。
高世荣向她行了一礼,转身欲走,迈了几步毕竟又转回头,对她道:“帝姬,我叫高世荣。”
虽护卫在她身侧好几月,但她从来没问过他任何问题,也没开口唤过他,所以他并不确定她是否知道他的名字。
她微微笑笑:“好,你叫高世荣。”
她对他笑了。像是得到莫大的奖赏,他亦欣然一笑,然后带着满心喜悦启程赶赴永州。从此,那流霞下的艳红虞美人和她最后那缕恬淡的微笑定格在他记忆里,化作了他积极领军破敌、为国建功的一大动力,他亦由此认定,这个与他偶遇于凡尘中的帝姬将是他毕生的理想。
第三章 驸马高世荣·蒹葭苍苍 第三节 女诫
高世荣的求婚自然成了宫中女子有兴致讨论的一大新鲜事,连一向与柔福不睦的潘贤妃都满脸笑意地向她极力夸赞这位驸马候选者:“这位高公子出身名门,家世与人品都不错,年纪轻轻就已官至防御使,前途无量啊,与公主倒也很是般配呢。”
张婕妤笑着打断她:“姐姐这话也不全对。公主是神仙般的美人,就算是一等一的人物也未必能相配,官家就是怕委屈了公主,舍不得随意将她下降给普通臣下,所以才把公主留到现在。若论朝中臣子的人品、风度与官爵,应属张浚最佳,可惜张大人早已婚配。除了他,条件上佳而又尚未娶妻的年轻臣子,似乎就只有这位高防御使了……听说公主当初归来,曾由他护送过?可见公主与他是有缘的,而他一直独身不娶,或许就是为等公主,若非对公主情深意切,今日岂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公主求婚?虽说公主下降给他仍是有些委屈,但他日后必会珍爱公主一生一世,也称得上是一段良缘呀。”
柔福听人谈论她的婚姻大事,毫不像一般女子那样忙不迭地面露娇羞之色,漠然看了看潘贤妃与张婕妤,一时也没与她们答话,只把目光移到婴茀脸上:“婴茀,你觉得呢?”
婴茀低首微笑道:“该说的两位姐姐都说了,我口拙,讲不出什么更多的意见,只是觉得……高公子今日球打得真好,举止潇洒,气宇轩昂,像极了当年出使金营归来,策马入艮岳的官家。”
柔福凝视她良久,唇角忽地上挑,拉出道冷冷的月弧:“拿臣子跟官家比,似乎有点欠妥。”
婴茀脸色大变,忙颔首道:“公主见谅,是婴茀失言了!”
柔福没再理她,起身回宫,掷下一句话给几位面面相觑的妃嫔:“要道贺也不是在现在,九哥还没答应呢,你们倒先乐起来了。”
赵构这日打了场击鞠赛,又在晚宴上与群臣多饮了些酒,到了夜间觉得有点累,便通知内侍今夜不再去御书阁批阅奏折,早早回到寝宫休息。然而高世荣求婚的情景频频浮上心头,想想不觉又是一阵浮躁气闷,最后叹了叹气,还是决定再回书阁坐坐。
走到书阁门前,见门内有灯光,两名内侍守在门前,见了他立即下拜请安,然后朝书阁内喊了声:“官家驾到!”
赵构蹙眉问:“里面有人?”
内侍躬身答说:“福国长公主在里面看书。”
赵构点点头,然后迈步进去。依稀想起她以前曾请他允许她去书阁找书看。
柔福立在房中,待他进来后朝他一福,他伸手挽住,说:“私下不必这么多礼的。”
她颔首答应了一声,低眉敛目,郁郁寡欢的样子,手上一卷书,是寻常的《楚辞》。
他接过书看看,略笑了一笑,问:“瑗瑗爱读《楚辞》?是了,所以婴茀的名字都出自这里。”未听见她应声,转首一看,温言问她:“怎么?谁惹你不高兴了?”
她黯然泪垂:“我不要嫁给高世荣!”
梨花带雨的模样当真我见犹怜,他忍不住轻轻叹息,引袖为她拭泪:“我又没答应他。”
她轻颦浅蹙,脸上泪痕虽被他拭去,却还有细细一层水珠萦在双睫之上。“九哥,”她对他说:“我一生不嫁好不好?”
他何尝不想如此,但此事终有许多无奈之处。他的微笑有点苦涩的意味:“你大了,终究是要出阁的,九哥并无理由留你一辈子。”
她仰首看他,星眸幽亮,脸上满是恳求的神色:“我要一直留在九哥身边。今晚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等九哥,告诉九哥这句话。”
他一怔,问:“内侍没告诉你我说过今晚不来?”
“他们说了。”她答:“但我就是知道你会来……我们心有灵犀。”
我们心有灵犀。这话像阳春和风,吹得他心头一暖,刹那间只觉一切都可看淡,什么都无所谓,任他闲言满天又何妨,留她在身边,他的生命才有归于完美的机会。
“好。”他脱口而出:“去他的高世荣,去他的驸马都尉!我不会把你嫁给别人。”
柔福嫣然一笑,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腰,轻轻依偎着他。
想起守在门外的内侍,赵构对她的亲密举动颇感不安,虽然内侍背对他们,未经他召唤亦不会转头过来。
他抓住柔福的双腕,将她微微拉开,轻声说:“不要这样……”
忽地透过她的丝质衣袖,觉察到她左手的袖中有一纸质物,像是呈长方形,软硬厚薄是他非常熟悉的。
他的笑容当即隐去,把住她左手,径直伸手到她袖中取出了那册文书。
果然不出所料,是一份奏折,展开一看,发现是秦桧今日呈交的上疏。
霎时明白了许多事。想必她经常借看书之名到他书阁来翻阅朝臣呈上的上疏和一些文件资料,所以她很清楚朝中之事和他的施政方略。今日应该也是如此,听说他不来书阁了便前来偷看上疏,见他突然出现,便把手中的上疏塞进袖里,然后随手抓了册《楚辞》以掩饰。可恨的是,居然还骗他说是特意等他,说他们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他在心底冰冷地笑:刚才竟还为她这纯粹的谎言心动,却没想到她一直把自己当作可以随意欺骗的猎物。
回过神来,发现柔福正在怯怯地看他,嗫嚅着唤他:“九哥……”
他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朝她摆出震怒的脸色,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臣子写的这些东西很乏味的,不太适合瑗瑗看。”把上疏抛回御案,然后走至书架边,取了一册班昭的《女诫》递给她:“女儿家,应多看看这种书。”
柔福不敢多说,乖乖地接过《女诫》,垂首不语。
“不早了,你回去罢。”他语气很硬,分明是命令的口吻。
她点头,又福了一福,然后启步回宫。
赵构待她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抑制着的怒气才终于爆发,几步走回御案前,猛地一拂,其上所有文具文书轰然跌落满地。
内侍大惊失色地跑来跪下:“官家息怒……”
赵构怒视他们一眼,道:“叫几名御营禁兵过来。”
待禁兵赶到后,赵构一指两名内侍,对禁兵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