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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立时便明白了,王府的面积代表的其实是我们实际身份的高低,或者说,是我们兄弟在父皇心中不同的地位,所以,就算三哥不喜欢骑射他也要建那么大的练习场……此后朕还是继续去郓王府练习,不顾寒暑,加倍地练,直到长大之后自己有能力买地扩建了康王府的后苑。”
说着赵构忽然再次引弓仰射,长箭离弦划空而上,只听空中传来两声飞鸟哀鸣之音,随即有猎物坠下。婴茀定睛一看,看清竟是一箭射穿双飞翼,坠下的是两只大雁。
婴茀连声喝彩,赵构唇角微动,面露傲然笑意。
“往日不愉快的事不必多想,”婴茀微笑着柔声道:“如今天下都是官家的骑射之地了。”
赵构颔首道:“不错。如今朕这个练习场之大只怕是三哥当初怎么也想不到的。”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二十五节 风铃
自驾幸扬州以来,赵构每晚与重臣议过白天谈及的国事后都会再花许多时间来批阅奏折、亲写诏书,并坚持研习书法,必会拖到很晚才休息,而婴茀也会一直侍奉在侧,细心而精心地服侍他。
一晚再传兵败消息,赵构闻之精神不振,在外殿与几位大臣商议应对之策后闷闷不乐地回到书阁,颓然落坐在椅上,以手抚额,神色疲惫之极。须臾命婴茀准备笔墨,他要给韩世忠写道诏书。
待婴茀准备好之后他提笔甫写两字就烦闷地掷笔不写,扯下面前之纸揉成一团重重地扔在地上。
婴茀静静地拾起他抛下的纸笔,收拾好了轻声对他道:“官家需要好好休息,写诏书这种劳累之事就不必亲为了,奴婢让人去宣学士承旨进宫来写罢。”
赵构问她:“现在是什么时辰?”
婴茀答:“刚过三更。”
赵构摆手道:“不必,太晚了,明日还有许多事要他做,今晚就让他好生歇息罢。一会儿还是朕自己写。”
话虽如此说,但他眉头深锁,伸手揉着太阳穴,像是十分头痛,脸上满是倦怠之色。
婴茀低首反复细思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自荐道:“倘若官家不嫌奴婢字难看,或者,官家口述诏书内容,让奴婢代笔书写?”
“你?”赵构抬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你会写字?”
婴茀垂首答道:“略会写几个,但恐难登大雅之堂,奴婢先写,官家观后再决定用不用可好?”
赵构点头,便让她再备笔墨坐下书写,自己则一边口述一边起身站在她身旁看她写字。
婴茀最近练字时间较少,所以如今每一笔都写得小心翼翼无比郑重,想竭力发挥最佳状态以使写出的字较为完美。许久后终于写完,婴茀先自己省视一遍,觉得似乎比预计的要好一些,只不知赵构感觉如何,便起身恭立于一旁,请赵构过来细看。
赵构低首看了片刻,淡淡夸了句:“不错,很是清秀。”
婴茀一喜,暗暗舒了口气,忙谢他夸奖,岂料话音未落便见赵构把她写的诏书推到一旁,自己另取一卷纸展开提笔再写。
这分明是表示对她写的字不满了。婴茀心里陡然一酸,又是羞愧又是难过,却也不敢形之于色,努力抑止着将流的眼泪,只默默再到赵构身边展纸研墨,看他亲自把自己刚才写的诏书誊写一遍。
赵构写完后搁下笔,靠在椅背上以一舒展的姿态坐着闭目休息,半晌后忽然问道:“婴茀,你的字是郓王教你的罢?”
婴茀微微一震,全没料到他竟可从她的字上看出这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赵构依然闭目不看她,继续道:“朕的父皇多年潜心钻研书法,初学黄庭坚、薛稷,又参以褚遂良诸家,融会贯通,将褚遂良、薛稷的瘦劲发挥到极致,再秉之以风神,最后自成‘瘦金’一体。此后除朕外的诸皇子纷纷效仿,争相学习父皇的瘦金书,但却只有三哥郓王楷仿得最像,尚可一看,其他人写的都不值一提,你知道这是为何么?”
婴茀摇头道:“奴婢愚笨……”
赵构又道:“父皇的字天骨遒美清劲峻拔,逸趣霭然笔致清朗,飘逸不凡有道家仙风,非清贵入骨,而又心境悠然、神闲气定之人不能习。三哥之所以能学得惟妙惟肖,正是由他与父皇的相似秉性决定的。朕看你的字淡于血肉、夸张筋骨,俨然是仿瘦金书,想必定是三哥在教柔福帝姬的时候也教了你。但是须知这一体对人的心性要求极高,若仅求形似而不求变化,则难有新的突破。何况,”他深看婴茀一眼,道:“这一风格未必是朕最欣赏的。三哥的字在沿袭父皇风格之外亦有变化,意先笔后,潇洒流落,更为漂亮。可过于追求形式上的美,对真正的书法来说反而是种束缚。三哥的字美则美矣,但相较之下,朕更喜欢黄庭坚、米芾及二王等人笔下的风骨与神韵。”
婴茀注意听着,轻轻颔首,留心记下他所说的每句话,很是懊悔自己贸然自荐写诏书,让他看出自己师承郓王,而且听他这么说,倒像是觉得自己不顾身份,不思求变,一味东施效颦了。一面想着,脸又灼热起来,额上也泛出了细密的汗珠。
赵构沉默片刻,忽然又问:“瑗瑗……她的字也是瘦金一体的么?”
婴茀答道:“郓王殿下是想教她瘦金书,但帝姬总不认真学,常另寻晋人的字帖来研习,所以她写的字虽也很秀颀,却又更为婉丽腴润些。”
赵构目露喜色,道:“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向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
赞柔福帝姬有主见,那等于是暗指我不加选择地盲目学习了。婴茀暗想,不免又是一阵羞惭难过。
这时外面有风掠过,吹动殿外廊上挂的风铃,发出一串清亮的叮当声。赵构随之神色有些怔忡,转头凝视窗外许久,不知在想什么。最后长叹一声,再展一纸,又提笔挥洒随意地在其上作行草。
婴茀见他写的是曹植《洛神赋》里的段落:“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这字写得秀润清逸,甚是漂亮。婴茀正在认真欣赏,赵构却停了下来,低叹道:“又写坏了。这样的字委实配不起如此佳赋、如此佳人。”言罢又扯下纸揉而弃之。
婴茀有些讶异,心想这字已经很好了,他却仍觉不堪,不知他所说的那“如此佳人”会是指谁。
赵构低头不语,转首间目光落在了婴茀的双足之上。她的鞋头此时微微露出裙外,婴茀随他目光而下视,发现这点后立即缩足于内。
赵构淡淡一笑,问:“婴茀,靖康年间宫内女子是否流行穿一种后跟上缝有银铃的绣鞋?你有没有穿过?”
婴茀一愣,答道:“那种鞋其实并不多见,穿的人不多,而且只有小足的绣花鞋上有此式样,奴婢未缠过足,因此……”
说到这里又深为自己的天足而自惭形秽,再次深深地垂下了头。
“哦,原来是这样……”赵构低声道。随即又看看婴茀,说:“不早了,朕回寝宫休息,你收拾好后也早点歇息罢。”
婴茀答应。目送他走后抬首看着廊间不时被风吹响的风铃,柔福帝姬曾穿过的那双缝有银铃的绣花鞋忽然清晰地浮上心来。
第二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 第二十六节 晦冥
自建炎二年五月起,一直顽强抗金的资政殿学士、东京留守、开封尹宗泽又连连上疏请乞赵构回銮还京。并将调兵遣将周密安排详细告之赵构,力求使他安心渡河而归,甚至不惜以自己生命来作担保。其上疏大意为:臣欲乘此暑月遣王彦等自滑州渡河,取怀、卫、浚、相等州,王再兴等自郑州直护西京陵寝,马扩等自大名取洛、相、真定,杨进、王善、丁进等各以所领兵,分路并进。河北山寨忠义之民,臣已与约响应,众至百万。愿陛下早还京师,臣当躬冒矢石,为诸将先,中兴之业,必可立致。如有虚言,愿斩臣首以谢军民!
但上疏之后,各州情况却并不乐观,金军攻势如潮,永兴军潍州、淮宁、中山等府相继失陷、经略使唐重,知潍州韩浩,知淮宁府向子韶,知中山府陈遘都阵亡殉国。赵构见形势严峻,便未复诏答复,宗泽锲而不舍,又继续上疏劝说:祖宗基业,弃之可惜。陛下父母兄弟,蒙尘沙漠,日望救兵,西京陵寝,为贼所占,今年寒食节,未有祭享之地。而两河、二京、陕石、淮甸百万生灵,陷于涂炭,乃欲南幸湖外,盖奸邪之臣,一为贼虏方便之计,二为奸邪亲属,皆已津置在南故也。今京城已增固,兵械已足备,人气已勇锐,望陛下毋沮万民敌忾之气,而循东晋既覆之辙!
赵构阅后颇为心动,宣黄潜善、汪伯彦等重臣前来商议择日还京之事。但黄潜善、汪伯彦二人一向与宗泽不和,亦明白宗泽上疏中所称“奸邪之臣”是指自己,越发怀恨在心,遂纷纷出言阻挠赵构回汴京,反复劝道:“而今河北局势未稳,不时传来州府失陷的消息,陛下若此刻还京甚为冒险。靖康年间金人犯境之初道君太上皇帝曾劝渊圣皇帝南幸暂避,惜渊圣皇帝未采纳太上皇帝良言,坚持留守汴京,以致招来靖康之祸。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防。国家亟待陛下中兴,陛下身系万民之福,即便是为天下苍生计,陛下也应该保重自己,谨慎行事,切勿在金军未退之时返京,冒此无谓之险。”
一提靖康事赵构立即便犹豫了。国破之前赵佶的确劝说过赵桓一起南幸避难,先保住自己,日后再找反攻机会。但那时的赵桓早已不听父皇的任何话,在一干大臣的支持下决意留守汴京,国破家亡后赵佶被金人从汴京押走,前往金国途中遇到“先行一步”的儿子赵桓,赵佶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你当初如果听了老父的话今日就不会遭此大难了!”
赵构独坐在龙椅上沉思,黄潜善、汪伯彦继续轮番站出晓以厉害百般劝阻,最后他终于站起来,在负手离去之前宣布了他的决定:“返京之事日后再议。”
时年七十岁的宗泽听说此事后忧愤成疾,以致引发了背疽恶疾,很快病倒卧床,到了七月间病势越发沉重,杨进等诸将相继前去看望,宗泽自病榻上撑坐起来对他们说:“我身体本来很好,百病不侵,只因二帝蒙尘已久而无法解救迎回才忧愤成疾。若你等能为我歼灭强敌,以成主上复国中兴之志,我便虽死无恨了!”
众人听后皆落泪,点头应承道:“我们愿尽死以完成大人嘱托。”
待诸将出去后,宗泽老泪横纵,慨然道:“古人有诗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而今我病重将亡,当真领悟到了其中百味。”
此后再也无力说话,而这日先前所谈及的全是忧国忧民之事,自己的家事倒一句未提。当晚风雨晦冥,异于常日,宗泽躺着静听风啸雷鸣,忽然猛地坐起,连声呼道:“过河!过河!过河!”蹙眉睁目,目眦尽裂,家人忙过去照顾,呼他不见应声,一探鼻息之下才知他已然过世,而其双目始终怒睁,无论如何也无法阖上。
金人闻知宗泽死讯后更加坚定了用兵南侵的决心,金主完颜晟下令道:“康王一定要穷追猛击而灭之,待平宋之后,再立个像张邦昌那样的傀儡皇帝。”随后命左副元帅粘没喝继续南伐,务必要渡河再灭赵构南宋朝廷。
此后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
九月甲申,原宗泽招抚的旧将、京城外巡检使丁进叛变,率众进犯淮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