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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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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啦……你这人……”冯美丽把脸转向墨色的夜空。

“天完全黑了,冯美丽。”李树棋说。

“嗯,黑了。”

“你要想睡,就在长椅上睡吧。”李树棋说。

“我不想睡,你睡吧。”冯美丽说。

李树棋想了想,说:“我看桥头下面的场院上有草垛,我去那儿睡。”

冯美丽没说什么。

李树棋从驾驶室拿出一件军大衣,放在冯美丽坐的座位上,说:“把这盖上,晚上冷。”

冯美丽把头转过来看着他,久久地看着。

“我……害怕……”她说,声音极小,“我害怕,李树棋……”

李树棋听得出,她的声音在抖动,害冷似的。

“你害怕吗?”他说,又似在自语,“你害怕吗……”

“我……害怕。”

李树棋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冯美丽也不动,木雕似地对坐着。

“不要紧,别怕。”李树棋终于说话了,“我在外面把车门锁上,草垛离这儿不远,有什么动静你摇开窗玻璃喊我,行吗?……”

“你……去吧,李树棋……”冯美丽说。

李树棋站了起来,却没立刻走,站着,后来他下了车,把车门锁上,然后走去,隐没在黑暗中。

车里,冯美丽哭了,她强迫自己不哭,可是不成。她用手紧紧堵住自己的嘴。

其实她用不着担心会让李树棋听见哭声,录音机还在播放,就是那盘中亚西亚草原。

还是一个无比平静的夜晚。

8

接下去的一个夜晚却是极不平静的。李树生怒不可遏地“审讯”着他的老婆冯美丽,他决心要弄清楚两点:车是真故障还是假做的;这一对男女在一整夜干了些啥勾当?他要查清。

不知城里的开化人怎样,在乡下,没人会把这当做一件小事情。男人顶痛恨的是让人给戴上绿帽子,顶忌讳的是女人有“作风问题”,假若有人离婚,人们首先会问:养汉吗?不是,便大加斥责:吃饱撑的。

李树生身有残疾,自知夫妻间实际状况,他的担心更在情理之中。他已将这件事报告在乡里工作的爹爹。李乡长也十分重视,他告诫儿子唯独这事不能有半点马虎,要彻底查清,再做处置。

汽车是在第二天上午修好的,为不耽误运营,“一对男女”只让人给李树生捎了个口信,便开车去埠口装客了。这一天没出现故障,一往一返又如往常。傍晚时分汽车进村,停在李树生家门口,迎面的是李树生冷得似铁的面孔。

尽管已捎过口信,李树棋下车后仍然赶紧向老板再做解释,神情惶惶。

“树生,昨天车出了故障……”

“哼!”李树生目光凶凶,哼了一声便返身走进家门。

冯美丽回到家中,气没多喘一口,李树生便开始了审讯。直到夜深,到两个笔直的被简平行地摆在炕头上,审讯仍然没有终了。

“今黑下不睡觉你也得交待清楚,你和李树棋倒底怎么过的夜。”

“再问也没两样,我在车里,他在外面草垛里。”

“鬼才相信。”

“你不信,我有啥办法?”

“我要你说实话。”

“这是实话。”

“我不信,李树棋那小子满肚子里格楞,碰上这么个好机会,会老实了?谁会信?”

“咱俩天天黑下躺在一个炕上,你还不是老老实实的,这谁会信?”

“你——”

“你,有本事,过来,过来呀!”

“啪”的一声,李树生的巴掌落在冯美丽的脸上。

冯美丽放声哭泣。坐起,向李树生质问:“你干嘛打人?”

“我真想揍死你这个小婊子。”李树生凶凶地说:“只等我拿到证据。你把裤衩脱下来!”

“你,你要干啥!?”

“不干啥,我能干啥?你清楚!我要的是证据,快脱下来!”

“我和你离婚!我和你离婚!”冯美丽声嘶力竭地嚷叫哭泣着。

李树生不屑地冷笑笑,说:“离婚嘛,没那么容易,老头子不放话,看哪个杂种敢给办手续。再说,你有啥理由离婚,就说男人不行,你受不了啦?看人家不笑掉大牙,离了婚看谁还敢要你,不信就试试看……”

冯美丽似乎意识到李树生话的分量,她绝望地大哭起来,哭声凄沧。

李树生自己动手把她的裤衩脱下,冯美丽没有反抗,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李树生再次把情况向爹做了报告。李乡长是个头脑机敏又政策性很强的人,对儿子的审讯与取证不以为然,但他想得更多更远。他沉吟了半晌,终于做出决断:

一、不离婚;

二、辞退李树棋;

三、另雇一个退休的老司机。

李乡长说完以上的话不由感慨万千,似自语又似告诫儿子:“改革的道路,确实不平坦啊!”

9

后来与以前似乎没有太大的两样:每早天麻麻亮冯美丽便走出家门,登上自家客车,接着马达轰鸣,打破村子固有的寂静。汽车依然在晨曦中缓缓行驶,依然在埠口装上乘客又依然向烟台进发,依然午饭后再装上乘客返回埠口,又依然在夕阳的照耀下回到清早离开的村庄。

不同的只有一点:坐在驾驶员座位上开车的已不是李树棋,而是一个年纪五十多岁的老司机。

老司机姓赵,面相开朗和善,驾驶技术娴熟,工作一丝不苟,各方面都符合李乡长决断的第三条。他是李乡长寻到的,李树生也感到称心如意。不再有后顾之忧。

如要再找出一点与往常有所不同,那就是冯美丽变得沉默寡言,即使在招揽乘客的时候也不愿多开口。

她知道,辞退了李树棋,又更换了一个老司机。村里人对这其中的奥妙已心中有数了。每当她和李树棋走在街上,人们便对这两个给李树生戴上绿帽子的“狗男女”投以轻蔑的目光。

这是多大的冤屈呀,她在心里愤愤地想。

她并不多想自己,更为李树棋不平。他是无辜的。这她最清楚。那晚李树生扒下她的裤衩放在鼻子底下久久地闻着,后来说他闻到了生石灰味儿,便断定他们“有事儿”,她也不与他分辩,她说有事那就算有事儿吧。说心里话,那晚她本来打谱与李树棋“有事儿”的,只是李树棋没有响应,从某种程度上说李树生并没有冤枉她,却实实在在冤枉了李树棋。她为此痛恨李树生,对李树棋也有些微少的怨恨。如其让李树生污蔑,倒不如真的有所事实。这样心安理得。结婚一年多来,她只是李树生名义上的老婆。婚后的头几夜,李树生曾下过手,因屡屡不得成功,他也就偃旗息鼓了。她还没有真正领略过夫妻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么,她是因为渴望她与李树生之间所缺少的那种事儿而求助于李树棋吗?不是的,起码不完全是。她清楚自己是喜欢李树棋的。每当坐在车上从后面注视着端坐在驾驶座位上开车的李树棋时,她脑际常常会闪过这样一种念头:要是和李树棋是俩口子,日子就很圆满啦。女人是渴求圆满日子的。她知道自己今生注定是不会圆满的。她对自己今后的日子已完全不抱希望。她心里充满了悲哀,整日神情恍惚。即使在运营途中她的精神也不能集中,两眼怔怔地望着窗外。

“小冯,到站了。”常常是赵师傅提醒她。她才慌慌张张地下车招呼乘客。

“小冯,我看你好像有啥心事儿,是不是?”每当中午坐在饭馆吃饭时,赵师傅总是耐心开导她。“人得想开点才是,何必自寻苦恼,和自己过不去呢?”

人都是和自己过不去的。她想,她是这样,也包括李树棋,七尺汉子,却胆小如鼠。

她和赵师傅初次去饭馆吃饭女服务员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问道:“要可乐吗?”她莫明其妙地红了脸,心怦怦直跳,她慌乱地说道:“不,不,哦,要,要两罐……”

赵师傅告诉她,他不喝那玩意儿,喝不惯。

她刚要说喝惯了越喝越爱喝,但她咬住了嘴,把话咽了回去。

“赵师傅,你想吃什么饭呢?”她又这么问。

“吃什么都一样,照规定吃面条吧。”赵师傅说。

虽然刚刚认识,赵师傅给她的印象很好。温和善良,知道关心人。她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人。

“你要不喜欢吃面条,就吃别的。你别客气,赵师傅。”她说。

“不,我喜欢吃面条,”赵师傅向她笑笑说,“男人都喜欢吃面条,痛快。打孩他妈三年前离世。我一个人过日子,就没人给我擀面条吃啰。”

冯美丽就向服务员要了面条。

“小冯,你是哪村人呢。”赵师傅问。

“南面冯格庄。”

“哦,你是冯格庄人,我知道,冯格庄远近有名哩。昆嵛山下,喝山水、一茬一茬净出息俊闺女……”赵师傅说。

冯美丽没吱声。

“你嫁到李家几年了?”赵师傅问。

“一年多。”

“一年多了,咋不要孩子?在咱乡里,年轻人结了婚都不等,先生孩子。政府只得发出生证控制,李乡长还弄不到一张出生证?”

冯美丽低头不语。

赵师傅也不再说下去了。

过了一会,冯美丽抬起头,向赵师傅问道:“赵师傅,你还不老,咋就退休了呢?”

赵师傅摇头苦笑笑,说:“还不是为了孩子?他妈死了,家里就剩下他自个儿。啥都不会干。有时连饭都吃不上。我想了想,觉得不如叫他去顶我的班。就这么他进城了,我回来了。”

冯美丽说:“你一个人过日子,挺难哩。”

赵师傅叹了口气。

冯美丽又说:“咱俩村隔五、六里,你一早一晚跑黑道儿,身体受不了啊。”

赵师傅说:“没啥,跑跶跑跶权当锻炼身体。我在城里也每天清早起来活动,练练拳,别看我五十多岁了,身体各方面和小伙子也差不离。”

这顿饭赵师傅吃了三碗面条。后来也是每顿三碗,饭量和小伙子也差不离。

·12·

尤凤伟作品

不要问为什么

10

“操你妈!”当那天李树生把辞退的决定通知他时,李树棋在心里怒不可遏地骂了句。

“为什么辞退?”他问。眼睛冷峻地盯着李树生。

李树生只淡淡地告诉他,他想找一个老司机,老司机对于他具有安全感。就这些。

“操你妈!”这次李树棋骂出了口,骂毕拂袖而去。

“走着瞧吧!”他心里是这么说。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李树棋已决计与李树生来一番较量了。不惜代价、不惜冒一切风险。

李树棋不是善茬子。用庄稼人的说法:肚子里有牙。他没有操瘸子李树生的老婆,倒叫李树生这瘸子把他操了。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他要报仇,要把李树生打倒,如那样他只需伸出一个指头。

他一下子便想到买车,像李树生那样跑个体客运。他知道他会遇到重重困难,却又知道如此才能更有力更直接地与李树生进行较量。他有优势,因为他自个儿会开车。他也有劣势,他没有强而有力无坚不摧的关系网。李树生曾不加掩饰地说他一靠政策二靠老子。他却没有像他爹李乡长那样的老子。他的老子的全部本领就是把午饭给他送到地头上。

要走通这一步,必须有借用力量,这一点毫无疑问。要过河,就得有桥或者船,小卒只有过了河才能成气候。才能所向披靡。

他一下子想到了姚文金。他的战友姚文金。曾给他当过副手的姚文金。

姚文金行。他兴奋地想。

姚文金比他晚一年参军又晚一年退役、家在鲁西南农村,从小吃粗粮野菜却生得一表人才。如果不是在一次行车中发生意外,恐怕他也得像自己这样复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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