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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鸿远听出了吴培云的意思,但没吭气。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张鸿远又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地步。张鸿远不求升官发财,只求平平静静安安乐乐地活着,可是烦恼依然找到了他的头上,而且一个未了,另一个接着又来了。
整个晚上张鸿远与刘瑞芬都在说砍树的事儿。张鸿远深知,树,非砍不行,听听吴培云临出门时的口气,那是提醒张鸿远,不要跟女人们一般见识;那也是提醒张鸿远,不要跟国家的形势作对。张鸿远知道,一个人不能抗拒一场宏伟壮观的运动,大寨田非修不可,树也只能是非砍不行,这一点张鸿远能想得到,不需要任何人给他做工作。他是一个坦坦荡荡的人,而且个人利益牺牲惯了,甚至正当的起码的权益都不知道维护了。不过现实是无情的,张鸿远毕竟不能把名利看得淡如浮云。他不保护自己起码的权益,现实会迫使他考虑:孩子老婆、吃吃喝喝,穿穿戴戴,那都是他不可回避的现实,因此,他虽然同意砍树,却又觉得不妥。不妥在什么地方,一时又说不准,但毕竟不妥是存在的。这个时候暴露了张鸿远的弱点,他即想清高,又越不出现实的纠缠,达不到超越现实苦难的神通,但他又不能像他身边的人一样扑下身来,放下架子,脑袋滚地寸利必争、寸利必得。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张鸿远想怀德,但“德”挽救不了他,德行无法令他超人出世。但让他“怀土”,张鸿远又不愿做一个碌碌小人。因此他无法摆脱内心的矛盾。
然而,一向对家务大事不闻不管,或者是高兴了管一管,不高兴了一概充耳不闻的刘瑞芬突然介入进来。刘瑞芬一介入,便抓住了问题的要害,直截了当提出了补偿。于是俩人睡在炕上争论起来。张鸿远虽然觉得刘瑞芬说的有道理,但又怕过分强调个人利益,而落下反对“学大寨”的坏名声,又怕人说他觉悟低。
刘瑞芬说:“你,总是怕这怕那。自己顾自己得了,顾什么名声不名声。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总不能自己受罪,让别人看笑话。”
张鸿远见妻子一副满不在意,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样子,心中有些不甘心,便说:“有什么好怕的?我也是为家着想。现在,这事情一不留神就会栽跟头,吃点亏,不一定就是坏事情。”
“行了,讲什么道理,跟上你吃了亏还少?这次事情,你别管了,有我出头,挨斗、坐牢都我当着,行不行?!”刘瑞芬不耐烦地说。
“你,能得你!”张鸿远不服气的说。他虽有些不乐意刘瑞芬对此事大包大揽。可又说不出具体的理由来。
刘瑞芬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怕什么?说得好一点,讲得明一点,做得公一点,我不吭气。要是不对我的心思,我骂他们个七进七出,叫他们皮脸没地方搁。”
次日,刘瑞芬去大队跟吴培云谈了条件。大队同意补偿,把新畜牧股坡上的白杨树顶作一次性补偿。张鸿远的九颗白杨树归集体,并由集体砍伐。
从量上看,九颗小树换一棵大树,张鸿远并不吃亏。那棵大树两个人都抱不住,高达五十多米。红土崖的树中,除了里头沟五道庙东边的三棵大杨树外,暖泉坡这棵树为最大。但是,张鸿远的心情并不为此而愉快。三天后,张鸿远的病好了,出门的第一件事儿,就来到炉场看他的杨树。建诚、建刚和建猛听说要砍他们家的树,也跟着父亲去看树了。
迎着河槽东方送来的暖风。一排九颗白杨在风中轻轻舞蹈,那修长、消瘦的树干简直就是张鸿远的化身;树叶“啦啦”地在风中低唤,仿佛在向这个老小两代主人致以亲切的问候和致意。张鸿远在河边的石坝上看着石坝踱步遐想。他的儿子们却一人占着一棵树,抱着树比试谁爬得高。树皮上的白色粉尘在他们的衣服和脸上抹了一片一片可笑的白斑。
“娃们,来,过来。”
张鸿远叫道。三个小子像士兵听到了首长的命令,从树上溜下来。齐齐站在父亲身边。张鸿远严肃的多少有些伤感的脸色给了他们一个信号——父亲要训话了。
“看,娃们——”张鸿远挺着瘦俏的腰干指着那九棵白杨说。“这树。三十八年前,我跟你们的娘娘(奶奶)亲手种下。那时,树苗还没有猛子高。”
张鸿远比了比猛子的头。猛子听父亲拿他作比——就像普通老百姓突然受到领导的点名、受宠若惊——得意地瞅瞅两个哥哥,便仰望父亲得意地微笑着,双眼瞪得又圆又大,闪着神秘的光泽。
张鸿远继续说:“那时,爹天天浇水,心里叨念着:快快长吧,长吧,小树呀。那时,村里人笑爹,说爹太傻,栽树没用,等有用了人也不在了。可是,看吧,娃们,这树长大了。今天,都这么粗了,再过十年八年,诚诚、刚刚,爹给们们娶媳妇,这树就能用了。”
张鸿远挨个摸了摸儿子们的头,仿佛上帝在抚摸地球,月球和卫星。此时,张鸿远修长的身姿,在儿子们的眼中可是一尊顶天立地的圣像,那九棵树仿佛是父亲脚下的九棵小草。由于受到父亲伟岸的气概的鼓舞,他们瘦小的胸膛仿佛一下注入了太多的豪气,于是情不自禁地挺拔起来了。
他们觉得自己也变得高大粗壮了。
“不过。”张鸿远叹了口气,不过孩子们觉得父亲今天的叹气,仿佛是登云山传来了雄狮的低吟。张鸿远说。“今天,爹告诉你们。要修像海绵似的水浇地了,你们就能每天吃白面了。”
这时,儿子们好像眼前摆着香喷喷的面条或雪白的馒头似的,小嘴巴不由得嚅动了。但很快他们意识到只是梦想,是父亲在给他们讲一个并不太遥远的故事,于是赶快用力将口腔内的馋液遏制住。
张鸿远说:“砍吧。娃们,让大队砍了吧。栽树要栽松柏树,做人要做大丈夫。你们记住。”张鸿远又重复了一句。“栽树要栽松柏树,做人要做大丈夫。爹不要这杨树了,爹有你们,你们才是爹栽的松柏。”
建猛不知道松柏是什么意思,于是说:“爹,松柏不好。又松又白,软不拉几的。”
建诚说:“你不懂,猛子。松柏是老娘家后底的那棵树。就是松树垴上的那棵松树,像龙的爪子一样的,咱们不是上去摘过酸葡萄吗?”
建猛和建刚齐声说:“那树多高、多大呀!”
“对!”张鸿远说道。“那树已经是好几百年了。几百年来,风吹雨淋,河水都没有把它冲走,他冬天不怕北风和大雪,夏天不怕伏天晒它,多了不起。记住,栽树要栽松柏树,做人要做大丈夫。”
建猛又说:“爹,大丈夫是什么?是长大了娶老婆吗?”
建诚和建刚都笑了。
张鸿远皱皱眉,想了想,又说:“大丈夫就是男子汉大丈夫,就是敢作敢为,顶天立地。娃们看,大丈夫们把这山山水水、村村镇镇治理的整整齐齐,要麦子有麦子,要新房有新房,能办大事,你做好事……知道吗?”
儿子们似乎懂了,都点点头。
此时,张鸿远的心展扩扩的辽阔而畅坦,那苍白瘦俏的脸上泛起了红云。微风吹来,儿子们挺着瘦小的胸脯,昂着像父亲一样倔强而高傲的头,望着父亲。
只见张鸿远的脸上滚下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来。
父子连心。儿子们也不约而同地将滚滚热泪向风中倾洒。
第十六章:一九七六年。天变与心变,张鸿远与刘瑞芬各有所变。
第十六章:一九七六年。天变与心变,张鸿远与刘瑞芬各有所变。时代,有不变的时代与不变的人吗?“泥皮的小故事”记录一个不幸岁月的饥饿……
从登云山到大西梁架起了复道钢索。
两条长索一端固定在登云山靠顶部的巨石中,一端固定在大西梁脊背西端的山包上。“哗铃铃”两个大铁笼上下穿行,像两个不知疲倦的玩弄走钢丝绳把戏的玩童。山上不时传来“开车了——”的喊声。底下不时传来“轰隆——”的石头落地声。
这是红土崖从没有过的如此有趣、新奇、壮观的景观。
为了赶在上冻前修好水库,大队人马开上大西梁。匆匆收罢刚刚成熟的庄稼,把整个山梁脊被清理空后,便堆满了石头。梁脊西边是刚从索道运来的各种形状的原料石块,靠东边则是加工好的呈长方体的成型石料,再向东侧是已挖空了一多半土方的水库。
水库挖出上半部后,下半部则是巧妙地从南北两坡开了涵洞,从涵洞中掘挖,将土方运出。挖土方工程主力队伍是村中铁姑娘战斗队,其次是老红心战斗队,青壮劳力主力部分仍然集中在煤矿生产一线,而能抽调出来的有限的青壮劳力则全部投入登云山上开山破石。
七六年是不平凡的一年,周总理、朱委员长去世,唐山大地震,东北下陨石,震撼人心的事一个接一个。但是,火热的学大寨运动要求人们必须化悲痛为力量。人们虽然预感到了天在动,地在动,世道在变动或即将要变动,但预感只能在心中,,人们不敢说出心中的担忧,只能让心中的忧郁被紧张的生产劳动所代替。
煤窑不能停产。正在成熟的庄稼还得收。而水库工程还得加快。学生们半天上学,半天劳动。一向呆在家里的老婆们也得做饭收秋两兼顾了。
村里能下地走动,能挑水拿镰刀的人除了吴志愿和疯玉琐之外,全部出动了。
张鸿远投入了轰轰烈烈的水库战斗中,但他还带着与张守荃斗争的不快和砍树事情的莫名奇妙的烦恼,这双重沉重包袱仍背在他身上。
他既不愿意给别人增添不快,而又尊重别人,同时也不愿意受到别人的伤害。然而,洁身自好,仅仅是他的愿望而已,烦恼和伤害常常像不速之客,不请自到。这就是现实,无情的不能让你张鸿远如愿的现实。
然而无论是伤害人还是被人伤害,自责和压抑总是交替盘踞在心,像两条恶毒的蛇,吞噬着生命的真元和人生的纯朴圣洁的信念。而张鸿远根本无法发现并清除这两条致命的害虫。他似乎对这种致命的蚕食,无能为力,从而听任它们在孤寂的时光里任其所为。
从登云山开采的石头,是一种沙质岩石,韧性极强。这种石头是红土崖以西的地区特有的石料,而红土崖以东则大都是石灰石居多。用史四狗的话说:“这沙石就像张守荃的脑袋,三棱八角,不好修理。”
张鸿远对史四狗的论点非常赞同,因此,每整一块石头,张鸿远都会想到张守荃。而每整好一块石头,史四狗会高声叫道:“操他妈,又修理了一个张守荃的破脑袋。”
此时,张鸿远觉得心中的压抑会减轻一点。
整石料的工作很费工夫。每整一块石头,要经过三道工序:第一是选面,每一块石料与另一块石料,高低要大致相同,长短、宽厚大点小点无所谓,因此,一定要选好那一面为高;第二,选好高度后,要用八磅大锤将过分多余的棱角砸掉,这叫粗破。粗破要找准着力点,一手握錾子,一手抡起小锤;锤打錾;錾子凿石头,一道一道将石头凿成高度相同,长宽不一定相同的六面体,一块成料就会被码到靠水边的石堆上备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