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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同行的目的是不言而喻的。可是家慧拽着他,非要他醒了酒再走。魏学贤也说:“你再坐会儿,我俩说说话。”
魏昊走了。家义突然抬眼朝四壁看看,怪异地一咧嘴。“姐夫,你这间屋都快成法庭了。”
家慧以为他说的是酒话,魏学贤却很认真地看着他。
家义玩世不恭地笑着,说:“我是被告,到这屋来的人都是原告。”他数着手指头。“五姐,洋洋,大哥,轮流在这儿审判我。”
家慧说:“你真是喝多了,尽说些没边儿的话。”家义指指心口。“我没喝醉,我这儿明白得很。要说醉,二十年前我是醉的,现在我醒过来了。”家慧说:“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别再提。”
家义摇着头,嘴里哈出一股浓浊的酒气。“不提是假的。就是我不提,别人也会提。这二十年的事,件件都跟钝刀子一样,慢慢割我的心。我现在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两眼一合,眼珠子看眼皮,想看不想看的都在上头。早起梳头,头发掉一地。”他把脑袋低下去,露出头顶,“你们看,顶上都秃了。”
两人欠过身,果然见他顶上的头发稀稀拉拉,头皮历历可见。魏学贤宽解他说:“有些事,你要会想。不是你的责任,别总往自己身上揽。”
家义眼光迷离地说:“姐夫,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他摇摇头,好像一辈子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浓烈的酒液在他胃里像烈火一样炽热地燃烧着。他突然把外衣解开,撩起里面的毛衣,露出贴身穿的白衬衣,手伸进去,把上面的兜兜翻出来,像舌头一样吊着。“早几年,我这兜里四季装着两指宽一个小本本,里面记着我的出身,简历,家庭基本情况,连汪苏、汪若的出生时间,接生大夫都记得一清二楚。我就怕填表写材料的时候前后对不上。一旦对不上,你就是长一千张嘴都说不清楚。”
家慧皱着眉催他:“快穿上,小心凉着。”家义把兜布胡乱往里一塞。“那会儿,人人都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相信!我提醒自己多做事,少伸头。多往外头拿,少往怀里扒。多听组织的,少想自己的,打着电筒走路,夹着尾巴做人。结果呢?我还是我。到六六年,还是被打倒在地,又被踏上一只脚。这时候我才明白,人家从来就没对我另眼高看过。”他把茶杯端起来咕嘟咕嘟几大口,似乎这几十年说过的那些他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的话,做过了却被证明是做错了的事,都在眼前汇聚成一堵墙,压迫着他的良知,使他的灵魂在这种反反复复的逼迫中经受着煎熬。
益生堂 第三章(27)
家慧唏嘘着,歉疚地说:“也许我不该急着叫你跟大哥和家贞见面。我是想,断了的线都能续上,何况是断了的血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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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义突然想到梅秀玉,想到刚才跟魏昊的一番对话。他用极度伤感的口气说道:“有些东西,断了就是断了,再想接也接不上了。”
8
士兰、士林回去一个月后,一辆车把青峪河全部的家当拉到了益生堂门前。车上东西卸下来堆在街心。闻风而动的住户早把大门关上。看热闹的人,很快在两边儿屋檐底下围成了团儿。要不是高出人头的柜子箱子,猛一看,还以为是来了耍猴的。
连唬带哄地,好不容易把大门叫开。过去的前厅,两边各砌了墙,中间留出一条走道通向后面。东西搬进去一部分,就顺墙堆在走道里,只留出半人宽的地方供人通行。来来往往的人,需得侧着身子进出。还有一些值钱东西,被士云和士霞分别带回自己家里存放起来。
家礼虽然做好了露宿街头,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等事情真到了面前,还是不能坦然。家当堆在街心,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把他丢在人前示众一样,让他感到无地自容。而且,发现益生堂过去格局井然的房子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他内心的痛楚更是无以言表。他对闻讯赶过来的士云和士霞说:“你们都回吧,别跟着在这儿丢人现眼。”士霞说:“伯,你可别这样想。不这样一点点逼,街上根本不会理你。你出去在街上转转,多少像我们这样的。”士兰坐在捆成卷的棉被上,充满豪气地说:“伯,你就跟大姐过去吧。这儿有我跟士林,你还不放心?”她声音很大,有意说给相关的人听。家礼长叹一口气,走了几步,又回来,低声对士兰说:“有啥事儿明儿再说,听到不好听的话别躁。人家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士兰说:“我这是回自己家了,我怕啥?他还能把我吃了咋的。”
这一夜,士兰在走道里,士林在大门外,各自守着一堆东西过了一夜。家礼住在士云那儿,晚饭只喝了一碗稀粥。士云劝他:“伯,吃了饭出去转转吧。”家礼灰着脸说:“我哪有脸出去见人?”女婿一边儿眦着眼说:“怕他个屁?骡子###的,整死他。”
晚上,士云听见家礼在隔壁屋里叹了一夜的气,一张床被他折腾得咯咯吱吱响到天亮。第二天替他收拾屋子,看见床边儿地上一地的烟头。女婿跟士云说:“你伯是在把自己当蚊子熏。”
益生堂的新主人终于不能忍受入侵者带来的不便,撕扯着要把士兰他们堆在过道里的棉被往外扔,吼叫着:“讨饭到你妈坟头上讨去,别在这儿死不要脸。”士兰听他们骂到母亲,内心的伤疤又被触痛,眦着眼,疯了一样上前拼抢,一把将对方的手挠出几道血印子,喊着:“谁死不要脸了?你们赖在人家屋里不走,你们才是死不要脸。”士林也在一边儿助阵。无奈寡不敌众,被子还是被扔在当街,七零八落地散成一片。士兰和士林正在拣拾,屋里大人唆使孩子端着一桶泔水跑出来。“泼!泼!泼他个狗日的。”士兰不及阻挡,孩子兴奋地涨红着脸把一桶泔水劈头浇过来。
一闹起来,街两边儿迅速聚满看热闹的人。争“窝”的事在茅山城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大家的心情,不过是看另一处戏台的另一出戏罢了。只有戏中的主角,长相各不相同,但大都拿出一副抵死相争的架势,青着脸,红着眼睛,手舞足蹈地表演。
有人看到这边力量不均的战斗,路过家瑛门前,就对她说:“你还不去看看,你的侄男侄女子正在益生堂门前跟人打架。”
家瑛一听,撇下说话的人就跑来了。任何事端从来不会使她胆怯,相反总是让她兴奋和勇往直前。她赶到时,两个年轻人正拽着士林的领口推推搡搡地不肯善罢甘休。士兰坐在地上,半边身子湿着,头上还在沥沥啦啦往下滴水。家瑛走近,就闻到一股腐臭的酸味儿扑鼻而来,她冲上去拽住一个人的袖子就往开里拉,大声喊着:“哎,哎,哎,你们这是干啥?两个打人家一个。”
边上看热闹的人里有认识她的,悄声说:“这回来了个厉害的,有好戏看了。”
两个年轻人正斗志旺盛,一个手指着家瑛的鼻子喊:“谁请你来这儿管闲事儿了?”另一个说:“趁早走远点儿。”
家瑛用胳膊把第一个的手一挡,反手点着他说:“你把眼睛瞪得跟牛眼一样大干啥?怕你不惹你,惹你不怕你。瞅瞅你那德性,未存三尺水,还想划龙船。你听到北街那边动刀子没?你住着人家的房子,还想把人家往外撵,说破天都说不过去。我劝你趁早去找街道上想办法,迟搬不如早搬。搬晚了,好房子都叫人家占了,你住到屋檐底下去。”
年轻人的母亲赶过来帮着吵,骂道:“我住谁的房子跟你有啥相干?你闲事儿也管得太宽了。”然后就是一串不堪入耳的话。
士兰从地上站起来,傍在家瑛身后说:“她是我姑,咋不能管?”
家瑛把士兰一挡,冷笑着对那女人说:“你还亏得没住我的房子。你要住了我的房子,我会叫你这样好过?我会把你祖宗八代都从坟头里骂出来。你信不信?你还跟我横,我横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花溪河的水朝哪方流呢。”
女人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看看你现在,我还怕了你?”一只手也在家瑛的鼻子前面指着。家瑛撇着嘴,一副看她不起的样子说:“你吓唬我?未必你生得出儿子,我就生不出儿子?你到街上问问,我的儿子怕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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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三章(28)
围观的人有些只是来看热闹,不说话。有些认识,就劝几句。还有些暗地里希望能打起来,让自己饱饱眼福。街道干部站在一边看了半天,这时不轻不重,不明不白地说了句:“有事儿商量嘛,吵能解决啥问题。”
家瑛早就盯上她了,就怕她不说话。她一开口,家瑛就接了上去。“你少在这儿拉偏架。谁不知道你是甜瓜嘴,苦瓜心,人前一面鼓,人后一面锣。你在背后作践的那些事儿,别以为人家不知道。有本事你把话拿到桌面上说,少在背后鬼弄尸驱的。”
街道干部说:“你跟我吵啥?又不是我住了他的房子。”家瑛说:“你没住他的房子,可当初房子是你们街道上弄去的。弄去的时候不知道有多仗义,啥话不说,赶人家走就行了。这时该还给人家了,你们千作难,万作难。你们不叫人家住自己的房子,你们说叫人家到哪儿住去?”她指着士林和士兰。“人家还不够遭罪啊?下去的时候四个,回来只剩了仨。这房子是人家爷爷手上买的,国家都认这个账了,你们凭啥还要拖着赖着?”她指着四周看热闹的人,煽动说:“街坊四邻的,你们也帮着评评这个理。”
士兰想起家礼在自家门前那副落寞怯懦的样子,想起小时候在这门前玩耍的情景,忍了半天的委屈,这时都化成眼泪流淌出来。看热闹的人一见士兰哭起来,有些心就酸了。有些人仿佛正等待着战场上炮声四起,却忽然来了一阵暴雨,把硝烟味冲刷得荡然无存,立刻失了兴趣。
那两个跟家瑛对骂的母子,一见士兰哭了,再看看益生堂里的住户就他们在这儿较真,别的都缩着头不出来,想想不划算,斗志也就锐减。
家瑛喊士林:“把被子拣起来,我看谁还敢往外甩。再甩,老娘就到他的饭锅里屙屎,饭桌上睡觉去。不就是一命抵一命吗?”
士兰和士林把扔到街中心的棉被拣在一起。士兰看到被子上泼的泔水,哭得更厉害了。士林红着眼睛安慰她:“姐,你别哭了。他们再敢这样,我就去把他的锅砸了。”家瑛在一边说他:“你真比不上你姐。士兰两个眼睛一瞪,还有点横劲儿。你整个儿是贼来了筛糠,贼走了耍枪。他们抓着你的手,你一双脚是干啥的?你不会踢?照他的命根子踢,叫他生出娃娃来连屁眼都没有。”她有意把声音放得很大,说:“老窝都叫人家端了,你还顾及个啥?一人拼死,十人难敌。他不叫你好过,你也叫他过不成。”
士林###岁就跟着下乡,在乡下生活了十年,他已经完全是一个农村青年的样子和心态了。他确实有些害怕城里人。回城,对他来说,既有诱惑,也有挑战。如果能够顺利回来,他自然高兴。如果必须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他又有些畏缩。而士兰,离开的时候已经成年,城里的一切,对她来说,远比乡下要亲切和熟悉。她是坚定的回城派,回城在她内心成了自己给自己平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