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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乡下,她不仅要承担最艰苦的劳动,还要忍受一个姑娘不得不面临的生理上的麻烦。每月一次的月经,没有钱买卫生纸,只好偷偷把穿破的内衣撕成条状垫在内裤里。浸湿了,取下来,塞在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隐秘的地方,然后偷偷下河去洗干净,以备下次使用。青峪河的女人差不多都是这样安排自己的例假。她们多半都有很严重的妇科病,腰疼,头晕,经期过长,宫颈糜烂。士兰跟着她们学会了说:“下辈子就是变猪变狗,也不再托生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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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礼一走,家慧在城里更觉得孤单,除了天黑到章达宣那儿坐坐,她很少出去串门。章达宣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因为没有酒喝,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章婶和孩子们渐渐都躲着他。只有家慧还能跟他唠几句家常。
魏晨已经四岁,性格像个男孩子,天天跟在汪洋后面,大街小巷跑着玩。在外和人起了冲突,总会有人跳着脚叫他们小地主,小右派。他俩虽年幼混沌,却已经知道这两个称呼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别人一叫,剑拔弩张就要动手,动起手来就不顾一切。这天,家慧正在屋里打筷子,听见屋外有人高喊:“魏老右屋里的,你家晨晨又跟人打架了。”家慧三步两步跑出门,见魏晨正被一男孩子揪住头发,身子被迫弯成九十度。虽然处于劣势,却未见示弱,两只手反扯住对方衣襟,双脚在下边一顿乱踢。汪洋则在和另一个孩子撕扯。家慧上前先把魏晨拉开,又去拉汪洋。拉完了回头一看,魏晨又跟别人扯上了。家慧气得甩手在她屁股上狠抽了两巴掌。魏晨不哭,反而涨红着脸争辩:“他先骂我的。”扭头对着男孩子喊:“你妈才是地主婆!你伯是地主公!”家慧生怕她把孩子大人骂出来,赶紧一手拽着一个往屋里拖。几个乡下来的菜农担子挨着担子,在街边上出售自种的蔬菜,笑眯着眼忙里偷闲地看热闹。一个叫花子似的乡下女人,戴顶草帽,蹲在街边歇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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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32)
家慧把两个孩子拽进门,那个戴帽子的乡下女人在眼前一闪,心里不由得一个激灵,也顾不及和他们理论,拔腿又往外跑。
女人还蹲在街边,草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家慧将身体隐在墙角,看了半天,越看,心里越慌。她看看街上,人们来来往往地,没人注意那个戴草帽的女人。正在看着,女人稍稍抬起头,往她这边瞅。就这一眼,她的疑惑立刻烟消云散。思忖片刻,她走出去,故作镇定地挥手冲着女人喊道:“要饭的,我有点麦糠,你要不要?”
戴草帽的女人抬起头,朝她这边看看,又左右看看,迟疑着没动。家慧又喊:“你到底要不要?你不要,我可给人家了。”女人这才缓缓起身走过来。到了跟前,家慧轻描淡写地说:“你跟我来吧。”女人就随在家慧后面,左拐右拐,到了门前。家慧走在前面,下台阶时回头提醒她:“小心点儿,屋里黑。”
汪洋和魏晨又跑得没了影儿。女人走进屋里,从草帽底下向四处张望着。家慧说:“把帽子取下来吧。”女人把帽子从头上缓缓取下来,家贞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完整地呈现在家慧面前。她的头发被草帽压得圆圆的,像一个黑面馍馍。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贴在脑门子上。
家慧倒了一碗水递给她,说:“渴了吧,快喝了。”家贞低头把满碗水一口气喝下去。家慧接过空碗,忍了半天的眼泪到底还是流下来,哭着问道:“几年不见,你咋老成这样?我看着像你,又不敢认。”
家贞坐在椅子上,草帽靠在腿边,抽泣使她的脸扭曲得变了形,许多话蜂拥着哽在喉间,说不出来。
家慧一边抹泪一边劝她:“别哭了,一会儿孩子们回来看见。”家贞抽泣着忍住泪,说:“我这几年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扫地出门时屋里啥东西都抄了。我从益生堂带走的金耳环、金戒指,一件不剩被他们掳走。老的小的憋在一间破房子里,吃没吃的,穿没穿的。我的来秀,五九年饿饭,硬是给饿死了。”家贞双手抱了脸,失声痛哭。
家慧有心想劝她,自己也哭得止不住。家贞边哭边说:“我想你们哪。一是不敢回来,二呢,孩子拖累走不开。这几天我总做梦,梦见益生堂黑洞洞地连个油灯都没点。要不就梦见老三,见了我,只喊姐,别的啥话不说。可怜他死的时候,我不能回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家慧唏嘘着说:“大哥他们也下放到青峪河,益生堂这回是彻底干净了。”
家贞用袖口擦了眼泪,上上下下看看屋子,问:“你咋搬这儿来了?原来的房子呢?”家慧说:“叫街上收了。”
家贞叹道:“益生堂人老几代,没害过人,没黑过钱,街上老老小小谁不说好,为啥会落到这种地步?”家慧说:“我跟你一样想不明白。要说做过缺德事儿,这是我们姊妹两个说,耀祖大伯还做得少吗,可是你看看家瑛,虽说也过得不易,但至少不受人欺负,街上没几个人敢惹她。哪像我们,夹起尾巴做人,还怕走路踩了人家脚后跟。”
姊妹俩正在哀哀哭诉,汪洋和魏晨从外面跑进来。魏晨喊:“妈,肚子饿了。”家贞指着汪洋问:“这就是洋洋吧?”家慧点点头,对汪洋说:“快叫五姨。”汪洋却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家贞,戒备地站在门口,不愿近前。
家贞苦笑着,眼睛在汪洋身上上下扫视,嘴里念道:“像,像,太像了,活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家慧知道她说像谁,怕说走了嘴让孩子们起疑心,忙对魏晨说:“你咋也不叫五姨?”魏晨很老到地说:“她不是五姨,她是叫花子。”汪洋在一边附和:“对,她就是叫花子。”虽说童言无忌,家贞还是被说得脸上挂不住,刚刚止住的泪又流了出来。
家慧气得甩手给了魏晨一巴掌。“我叫你睁眼说瞎话!”这一巴掌打在背上,打得太重,魏晨憋得小脸通红,半天哭不出声。家贞上前扯住家慧胳膊,说:“姐,你这是何苦。”
家慧也意识到下手太重,正要说话,外面有人叫:“四姑娘在屋里没?”刚听见声音,人已经到了门前。就这么短的时间,家贞已经把草帽戴在头上。魏晨这时大声哭出来。女人说:“你咋又在打孩子?”家慧说:“不打不成器,天天在外头给我惹事。”女人瞥一眼家贞,笑着说:“哟,来客了?”家慧忙不迭解释:“是个要饭的,来我这儿讨点麦糠。你有事儿?”女人笑着说:“我来借个斧子用用,屋里买了点柴火。”说话间,眼睛直在家贞身上转悠。家慧把斧子找到递给她。她接在手里,边往外走边说:“你有客,我就不打搅了。”临出门,又话里有话地说一句:“她跟你长得可是有点相像哦。”家慧打哈哈说:“是吧,这倒巧了。”
魏晨因为家贞挨了打,正在气头上,听见女人说家贞长得像自己母亲,愤愤不平地插嘴道:“我妈不像她,她是叫花子!”家慧这回不再打她,对她的无礼反而暗自庆幸。
等她送客回来,家贞已经起身准备走。家慧问:“你不在这儿吃晌午?”家贞说:“不了,屋里一会儿都离不得人。”家慧看看她,问:“你还有别的事儿吧。跑一趟城,真的只为了来看看我们?”
家贞迟疑半天,才说:“来利得了肺病,乡卫生院说吃胎盘可以补。”家慧从没听说过这处偏方,有些半信半疑。“不吃药,就吃那东西管用?”家贞说:“哪还吃得起药?拖到今天不死算他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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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33)
家慧面露难色,说道:“到哪儿去找这东西呢?”皱眉想了会儿,突然一拍腿。“士云在医院,她兴许有办法。”家贞说:“真是的,我咋没想到她。”她把帽子戴好准备出门。家慧试探着问:“你不去看看家义?”家贞表情复杂地说:“不见了,我不敢连累他。”家慧听她像是话里有话,再看她的神情也有些特殊,心下困惑不解,问道:“你跟家义……”家贞没容她问下去,朝门外瞅瞅,说:“昊昊呢,咋没见?”家慧叹口气说:“她看屋里困难,去年说啥不上学了,跟着士霞在砖瓦厂做小工。学贤为这还把她打一顿。”家贞问:“姐夫还好吧?”家慧说:“他也老了,下苦力下得腰都佝了。”家贞说:“我就不等他回来了,我得赶紧走。”
家慧找了个布袋,把墙角一个罐子上面扣着的搪瓷盘子拿下来,说:“你不在这儿吃饭,我也不留你。我给你装点豌豆面,你拿回去。”家贞忙去抢她手上的布袋,说:“别拿,我打空手来,咋能带东西回去。”
家慧用肘子把她的手一挡,说:“咋的?姐的东西你也不要?我喊了叫你进来给你点麦糠,你空手出去,人家不起疑心?刚才进来那人,是街道干部。明的说来借斧子,实际就是来看你的。”她舀了两碗豌豆面,用手掂掂,咬牙又加了两碗。然后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两块钱。“这钱你也拿着,到街上买两个饼子路上吃。”
家贞不接,说道:“豌豆面我拿着,钱就不要了。你也是四五口人吃饭,一点钱不容易。”家慧扯过她的手,把钱硬塞到她手里,说:“我们再难,城里抓钱,总比乡下容易。”家贞哽咽着把钱接了。家慧忍着泪说:“快把眼睛擦擦,免得出去叫人看见。胎盘我找士云想办法。等弄到了,就给你送去。”她把家贞送到门口,没敢送出去。在门里看着家贞跨过门槛,上了台阶,她坐在椅子上,一个人哀哀地哭了许久。
第二天,家慧找到士云,商量弄胎盘的事。士云说:“这倒不难,我跟产房的一个护士要好,叫她帮我弄头胎生儿子的。”家慧没想到自己认为千难万难的事,在士云这儿变得这么容易,心里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笑着说:“你多上点儿心,能多找就多找几个。”士云笑着说:“四姑,你以为找胎盘跟薅野菜一样?”
过了一个星期,士云托着一包东西来找家慧。家慧见了,竟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接,说:“送佛送上天,帮人帮到底。你再跑一趟,给你五姑送去。”士云面有难色,说道:“我要上班,不能请假。”家慧犹豫着说:“魏昊倒是能送,可她一个姑娘家,沾这东西毕竟不好。”士云想了想,说:“叫士霞去。她那活儿,反正是做一天有一天,请假好请。”家慧歉疚地说:“你们姐俩都是拖儿带女的,按说不该劳你们跑腿。”士云说:“四姑你咋说这话!”拿着胎盘一溜烟儿又走了。
胎盘送到莲花池,家贞鬼鬼祟祟地避着人洗干净了,谎说是猪肚子,放在灶上炖得烂熟,端给来利一个人喝。几个孩子闻到香味儿,都想尝一口。家贞说:“来利有病,容他吃两顿独食。等他病好了,我包你们都有吃的。”汤是白的,像稀牛奶一样。来利糊里糊涂吃了,还吃得挺香。别人因为没有生病,只能眼睁睁看着,任凭嘴里口水恣肆。
益生堂 第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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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昊打小工的砖厂在城外,每天上班要走半个小时。她干活很卖力,话又不多,砖厂的人都喜欢她。十四岁那年,她的胸部开始显现出模糊的轮廓。家慧说:“你该穿小衣服了。以后出进、说话都要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