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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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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头线脑的小东西,都记得往家拿,但从不沾公家的,公私在他那儿分得十分清楚。糖水很甜,李兰茹却直想哭。她抬头看看老于,发现老于也正盯着她在看。四目相对时,老于赶紧把目光躲开。她感动地说了句:“你还放了糖。”老于红着脸说:“你先躺会儿,我做好饭给你端来。”
  李兰茹靠在床上晕晕乎乎刚迷糊一会儿,老于端着一碗面疙瘩进来。李兰茹闻见饭香,才觉得饿了。刚才还说不吃,这会儿却风扫残云似的,很快把一碗饭吃光。老于说:“你一个人不吃,两个人都饿着。”
  过了半个月,家义打电话来,说汪苏已经拆线,叫她不要操心。电话里嗤嗤拉拉全是杂音。家义在那边喊,她在这边喊,几乎喊得嗓子都哑了,才把一件事说清楚。
  胎儿在一天天长大,李兰茹却觉得自己在一天天变轻,走路像踩在云上,飘飘忽忽地。拿镜子一照,里面一个脸色苍白、眼圈青黑、颧骨高耸、头发枯黄的女鬼正看着自己。老于不停地催她去医院看看,她总说没事儿。又过了一个月,她连抬腿过门槛的力气也没了,才到乡卫生院去找医生。
  医生一看她的脸色,就叫去验血。结果出来,血色素只有五克。医生说:“你得住院。”李兰茹苦笑着说:“我恐怕住不了院。”医生说:“你必须得住院,这可是两条人命。”李兰茹想了想,说:“要是那样,就难为你给我开个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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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30)
揣着病假条,李兰茹坐车回城去找单位领导请假。在单位把持实权的还是红卫兵,大小事情,都要交与他们定夺,真正的领导成了聋子耳朵。病假条递上去,红卫兵说要开会讨论。李兰茹就坐在隔壁屋里等结果。单位有个领导,妻子也姓李,和李兰茹沾点远亲。李兰茹听见他大着嗓门说:“想住院就叫她住呗,还讨论个啥。你们没看见她那张脸,白得跟石灰一样。要是搞出点啥事,可与我没有相干,我可是表了态的。”连唬带吓,红卫兵讨论不下去了,只得在李兰茹的病假条上歪歪扭扭签上字。
  李兰茹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天天服硫酸亚铁,吃得胃里像刀绞似的疼。到预产期临近,血色素终于升到九克。可生产时,医生又说是横胎。大家都有些紧张,怕李兰茹扛不过这一关。家义站在产房外面,看见医生护士出出进进救火一样步履匆匆,觉得自己正站在一座独木桥上,四顾无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桥下面就是无底深渊,时间像停滞了一样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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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天黑,护士从产房抱着襁褓出来,对家义笑着说:“恭喜你,是个儿子。”李兰茹说:“两个女儿都是我取的名字,儿子的名由你取。”家义想了几天,找出一个“萱”字。解释说萱又名忘忧草,宜男,而且古人常以萱代指母亲。李兰茹怀这个儿子受尽艰难困苦,要让儿子永远记住。李兰茹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苦中取乐的意思,认为很好。儿子就叫了汪萱。
  李兰茹对家义说:“你吃了那么多苦,这个儿子算我补偿你的。”
  11
  一九六九年春,城里又有一批居民下放。街上到处贴着红纸标语:“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刚刚平静下来的茅山,又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波澜。被划进下放名单的家庭,开始了迁徙前的大动荡。陈旧的木板墙后面,灰尘四起。
  益生堂的房子早已是街道上觊觎的一块肥肉。第一次城镇居民下放,就有人提出让他们下去。只是那时家礼还在医院上班,家义在学校已经做了校长,家廉和繁丽又刚刚去世。好多因素加在一起,才使得逐人占屋的计划胎死腹中。这回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网开一面了。
  家礼没有做任何的抗争。他的心,像秋后的树叶,正一天天枯萎,生命的活力正从他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像烛光一样慢慢黯淡。魏学贤劝他像自己一样硬扛,他摇摇头说:“从公私合营那年起,我就在硬扛,总想把益生堂的招牌扛着不倒。后来不行了,又想把我这个家扛着不倒。眼看着又不行了。这一二十年,我都是在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他拍拍自己肩膀。“我这把老骨头承不起二两肉了。”
  家慧哭着说:“你这一走,啥时候才能回来?”家礼说:“益生堂都没了,我回来在哪儿落脚?”家慧就哭得说不出话。
  家礼吞吞吐吐半天,说了句:“我心里有件事,装了好多年,一直没敢跟你们说。我要能活着回来,就说给你们听。要回不来,只好带进棺材算了。”
  家慧抽泣着说:“啥事你快说出来,也免得我们惦记。”家礼神情委顿地说:“还是等以后吧。”魏学贤送他出门。家礼说:“我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家义?”魏学贤说:“等他太平了,我跟他一起去青峪河看你。”家礼摇着手说:“别来,别来。”他指指心窝。“这儿有就行了。”
  魏学贤站在夜色里,看他顺着窄窄的街巷踽踽独行,那么落寞和萧索,内心真是肝胆俱焚。他惊讶地发现,家礼的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驼了,他头顶上那线窄窄的灰蒙蒙的天空,显得那样狭小和暗淡。
  玉芝对下放的事不表示好恶,只问下放的地方叫什么。家礼告诉她是青峪河,她点点头。“哦,青峪河。我知道这个地方。”过一会儿又来问:“是莲花池吧。”家礼说:“不是莲花池,是青峪河。莲花池不是家贞婆家吗?”她一副恍然的表情说:“哦,是的,是的。莲花池是家贞婆婆屋里。”但到了第二天还是问:“家贞在青峪河,我们去了,不是要跟她搁( 做 )邻居了?”
  士兰急了,说:“妈,人家忙得恨不能两只脚搬上来当手用,你还要在这儿颠三倒四地问过来问过去。烦死人!”她不想下乡,却又不得不下。士霞赶着结了婚,可以留在城里了,她才十六岁,这条路还不允许她走。
  士林不到十岁,下乡的事只有他一个人抱无所谓的态度,每天追着人问青峪河好玩不好玩。皮蛋骗他,说青峪河那儿都是哑巴,去了没人跟他说话。狼又多,专门吃儿娃子,儿娃子天黑出来,被狼遇见了,就会把他的雀雀一口咬下来。家瑛在一边听了,骂皮蛋:“你个砍头的,尽嚼些牙巴骨吓他。”
  整整收拾了两天。不想搬走的东西,一些给了家慧,一些给了家瑛。带走的,还没装满一辆车。临走的头天晚上,家慧和魏学贤悄悄来送行。家瑛也送了两双胶鞋过来,嘱咐家礼:“到那儿别跟在城里一样,总是跟人好言好语。我告诉你,人都是贱骨头,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要想活命,就得不要命。”士兰说:“三姑,干脆你跟我们一起走。”家瑛笑着说:“你倒想得美,我跟你走了,我那一抓筋都给饿死?”士兰说:“饿不死。等我们种了粮食,给他们送来。”家瑛说:“你还给我送粮食?你去了有没有饭吃还说不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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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二章(31)
下放到青峪河的有好几家。走的那天,一辆卡车拉着好几家人,敲锣打鼓从城里出来。家礼面朝前坐在车上,背对自己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县城,觉得心里有某种东西正在断裂,断口处咯咯吱吱往外流着血。
  到了青峪河,家礼、玉芝和士兰都算劳动力。三个人评定的工分,士兰最高,六分,家礼和玉芝都是四分。队里专门有记分员。出一天工,记一天工分。到年底,将工分累计折合成人民币值,再按这个币值分配口粮。每人每月能分二十多斤毛粮,去皮去壳后只有十四五斤,干稀搭配能吃二十多天。夏秋季好过点,队里分了菜地,没有粮吃,就吃各种菜秧豆秧。无水无盐,用白水煮了充饥。冬季最难熬,口粮吃完了,几乎就是干饿。
  玉芝在乡下学会了做很多杂粮饭。她把打过米的谷糠用细筛子过一遍,过出来的糠面和点水调成糊状,在锅里做成贴饼子。没饭吃的时候,就拿这个充饥。士兰有一次连吃两天的糠面饼,小腹憋胀,却拉不出大便,蹲在厕所挣得两眼流泪。第二天队里抬树,她两腿像筛糠似的发抖,汗顺着发梢往下滴。到了半山一座干打垒的土房子前,再也走不动,就坐在门前的石岸上喘气,气还没喘匀,从门里走出一个女人,弯腰看看她的脸色,说:“你这是饿的吧。”士兰不认识她,心里又虚,头一阵阵发晕,浑身瘫软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试了几次想站起来,身体就像不是自己的,重得抬不起来。女人对士兰说:“到屋里歇会儿吧,坐着喝口水。”她把手伸到士兰腋下,半扶半拽地把她往屋里弄。士兰浑浑噩噩地由着她。
  屋里空空的,一张大方桌和四条长板凳都没上过漆。顺墙放着两把椅子和一些农具,地上斑斑点点的有些鸡屎。女人把士兰扶到板凳上坐下,转身进了灶屋。士兰听见她把枯柴折断塞进灶洞的声音,心想八成是在给自己烧水喝。没曾想那女人出来,手里竟端着一碗水煮荷包蛋,上面漂着厚厚一层油花。士兰睁大眼睛傻了似的看着女人,口里湿湿地有涎水漫出来。
  女人说:“你要不嫌孬,就吃两口。”士兰两眼贪婪地盯着碗,却没有动手。她弄不清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样好的东西吃。不要说是荷包蛋,如今这年头,就是一碗苞谷面糊糊,能在别人家吃到也是不易。
  女人看士兰不动筷,温和地说:“我认识你爹。那年我儿子得百日咳,到益生堂看病,他给免了药钱。要不是他,我儿子的命多半就没了。”士兰不知道家里还有这样的过去,听得呆了。女人指着碗说:“快吃,一会儿凉了。我放的猪油。”
  士兰捧着碗先喝了一口汤。汤是甜的,筷子触到碗底有沙沙的感觉,那是还没融化的白糖。她用筷子一搅,发现有三只鸡蛋,这几乎是一个农户半月的盐钱。喝完最后一口汤,她用袖子抹着嘴,竟抽抽咽咽哭起来。女人过来把碗收在手里,说:“女子,别哭。人在世上活,谁没个难没个灾的?”
  门外有人喊:“这是谁扛的树,撂在这儿不怕丢了?”士兰连一声多谢都来不及说,吓得赶紧跑出去。“是我的,是我的。我刚来,在这儿讨口水喝。”女人在后面跟出来,帮着说:“她是才来,刚坐着喝了碗凉茶。”天热,来人也看不出士兰脸上究竟是泪水还是汗水。她用袖子抹抹脸,回头看了那女人一眼,说声:“多谢。”扛着树,跟着那人一齐走了。
  到晚上,因为那碗汤里的油,士兰肚子里憋了两天的糠面终于排泄出来。她这才相信临走时家瑛说的话,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有多余的粮食给城里亲戚吃。
  士林因为长身体,总是比谁都饿得快,时常缠着玉芝问:“妈,我们啥时候才能吃干饭?”玉芝就哄他:“过年吧。过年吃干饭。”他于是又问:“啥时候过年?”玉芝又哄他:“快了,快了。”士兰气得说他:“做不得,你倒吃得。”
  几个人知道士兰现在脾气不好,遇事爱发火,都不去和她计较。苦难的生活,在女人身上,总是变成双倍的折磨。到了乡下,她不仅要承担最艰苦的劳动,还要忍受一个姑娘不得不面临的生理上的麻烦。每月一次的月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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