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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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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屋里没个老的。”街道干部说:“老的咋了?老的算个球?谁叫你们给脸不要脸。”他看魏学贤还是不吱声,扑上去扯着他的袖子往外拽,说道:“走,跟我到街道去。我今儿非叫你来个魏旷臣上街——点点头,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家慧知道一出这个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赶紧上前来拦,被干部用肘子一挡,推出去好远。魏学贤横她一眼,三步两步就上了门前的台阶。干部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出门时,拿脚把门踢得咣当一响。
  
益生堂 第二章(10)
家慧一个人坐在屋里,六神无主,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有,一会儿怕魏学贤跟别人硬顶,一会儿又怕他被人打。心急如焚地等了大约两顿饭的工夫,魏学贤终于回来了。家慧抓着他的衣袖上下打量,怕他在外面受了欺负。“天天这样逼,到底咋弄啊?屋里就这一个开水瓶,喝水、待客都靠着它。这日子简直快过不下去了。”
  魏学贤梗着脖子,瞪着两眼说:“你去找他呀。你不是还在给他上烟吗?”魏学贤平时很少发火,甚至连重话都很少说。家慧委屈得眼泪直流,想要反驳两句,心里明白他也是被人逼急了,没地方发泄,就将火气压下去,走到墙角,一个人默默坐着流泪。
  魏学贤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原以为家慧会争辩几句,自己好在争辩中找个台阶下来,没想到家慧一句话不说。他一时没了辙,上前劝不好意思,不去劝,又于心不忍。想了想,抬腿又往外走。家慧在背后喊:“你又去做啥?”魏学贤说:“我去买个瓶胆。”家慧说:“你也不看看日头,都啥时候了?”魏学贤折身回来,在屋里转了转,问:“昊昊他们去哪儿了?”家慧说:“叫我支出去了,我不想叫他们看见你挨骂。”魏学贤说:“明天我不去上工了,再到望夫山跑一趟。”家慧说:“这么跑来跑去,何年何月才算个头?”
  第二天,家慧还没起床,魏学贤就动身走了。也许是天太热,也许是饿的,走到一个深潭边,竟然找不到前路。潭里的水如镜面一样平静。潭边的悬崖陡峭直立,倒映在绿得发蓝的水面上,和蓝天白云一起,构成一幅宁静的、浓淡相宜的画面。崖壁的石缝里长出几棵松树,倾斜地拼命向空中伸展着虬枝。他在潭边的大石上,找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坐下,从兜里摸出一撮烟丝,一块裁成巴掌大小的旧课本纸,把烟丝摊在纸面上,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捋成细细的一条,四指并拢,在左手掌心熟练地将纸搓成一个小卷,再把留出的纸边放在口里舔湿,抿一抿,一支烟就卷成了。
  烟丝是汪洋到处拣的烟屁股,拿回家一个个剥开,晾干,慢慢积攒下来的。因为是在山里,又在水边,身上的汗慢慢干了。找不到前路,魏学贤索性在大石上安然地坐着抽烟。
  中国人讲究士可杀,不可辱。他写过绝命书和绝命诗,可是最终却没有把这件事做彻底。活下来的理由很多:孩子的生计,美满婚姻,对事态的冷静观察,还有多数知识分子受苦在心理上形成的“我并不孤独”的归属感。既然大家都是罪人,罪名也都莫须有地相似,挨骂挨批已经成了一种集体受难行为,自己活着,就不孤立。
  可是今天,他再也不想走了。澄澈的水面罩着一层诱人的宁静。他看着面前的深潭,想到自己只需朝前迈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心里非但不害怕,甚至有一种渴望。能把自己永远托付给一汪清水,远甚于日日在污浊的世间挣扎。庄周梦蝶,似我非我,非我似我。肉身与灵魂,究竟哪一个更真实呢?一支烟抽完,再卷上一支。他面前的大石上,横七竖八地丢的都是烟蒂。抽完最后一撮烟丝,他平静地拍拍手站起来。
  灼人的太阳在天当中成了一个不能仰视的白点儿,四周的一切都被太阳炙烤得昏昏欲睡。魏学贤从大石上慢慢往下走,一直走到水边。因为没有风,水面平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在阳光下碧绿剔透,像一块翡翠。他穿着鞋把脚探进水里,水立刻浸透鞋帮,接触到肌肤。在感觉到水的凉爽的刹那间,他的脑子陡然清醒了。但那股凉爽宜人的感觉,诱惑着他一步步继续向前走。一个安宁清净的世界,正温柔地张开双臂等待着他。
  “嗨!嗨!”他恍惚听见山上有人在疾呼,但却像魔怔了一样继续往前走。水已经没到腰部。“嗨!嗨!”山上人更锐利地叫着。魏学贤抬头四周看看,发现一个人绕过灌木和山石,像猿猴一样身手敏捷地急速朝自己跑来。到了跟前,哗哗啦啦趟下水,扯着魏学贤就往岸上拽。“我在山上盯你半天了,看你在石头上抽烟,还以为你歇歇脚就走。”
  魏学贤机械地被他从水里扯上岸,颓然坐在地上。从裤腿和鞋上流下来的水,很快在岩石上汪了一大片,然后顺着岩石的细小纹路向低处流淌。男人俯下身问他:“你有啥事儿想不开?”魏学贤低着头,心里有些沮丧,有些感动,又有点儿难为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人用右手指指一处背阴的地方,扯着他的湿衣服说:“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会儿。”魏学贤就湿着两只脚,被他扯着,走到潭边不远的林子里,找了块石头坐下。
  魏学贤清醒过来,就看清他左边一只袖筒是空的。那人从裤腰背后抽出一只旱烟袋,夹在两腿中间,动作熟练地摸出烟丝装上,把火柴踩在脚底,喳一声点燃,凑近烟袋锅,把烟吸燃,然后递过来。魏学贤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平和,但里面包含着友善的试探。魏学贤默默接过烟袋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冲进他的咽喉。
  山里,只要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就很凉爽。两人无言地坐着,一袋烟抽完,魏学贤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看独臂人左边那只空空的衣袖,由衷地赞叹道:“我看你一只手,做事还怪利索。”
  独臂人笑笑,说道:“我这胳膊,是年轻时砍柴摔的。”他用剩余的一只右手比画着。“骨头从这儿支出来,把人都吓坏了。正是伏天里,没养好,只有截了。”他指指搁在一边的砍刀,“你别看我这样,一天还能砍百十斤柴。”
  
益生堂 第二章(11)
他给自己又燃上一袋烟,问道:“你有啥事想不开,非要跳潭?”魏学贤就把街上逼自己下放的事说了。独臂人吧嗒吧嗒抽着烟,说:“兄弟,人活着就像熬灯油,啥时候油干了,啥时候才算完。灯里还有油,你为啥要叫它灭了?我断胳膊那年,还没成家。好多人都说我连媳妇都娶不成。谁知我不光娶了媳妇,媳妇还给我生了五个儿子。”他骄傲地将烟袋在空中一举。“大儿子都有这高了。”
  这番话把魏学贤听得呆了,恍觉已经死过一次,又活转过来。
  独臂人看看太阳,把烟袋往石头上一磕。“走,跟我回去吃饭。”魏学贤再三推辞,他就是不依。路上,他挑着柴担疾步如飞,如果不是左边空出的一根袖管,你不会相信他是一个有着残疾的人。魏学贤走在后面,需要带点小跑,才能跟上他的速度。
  翻过几架山,远远看见半山腰有两间干打垒的房子,伸向空中的烟囱里袅袅地冒着炊烟。独臂人兴奋地说:“回来得正好,我媳妇正在做饭。”他媳妇见了魏学贤,因为不认识,表情有些惊讶和拘谨,但待客很热情,特意为魏学贤下了一碗面,面条底下卧了两个荷包蛋。他的五个儿子在生人面前都有些木讷,悄声在屋里走进走出,但经过魏学贤面前时,脸上都淡淡地带着笑。
  吃过饭,独臂人一直把魏学贤送上大路,分手时对魏学贤说:“兄弟,这儿就算有你一个亲戚了。有啥难处过不去,来大哥这儿坐坐。粗茶淡饭总是有你吃的。”
  魏学贤连连点头,所有的感激都写在眼睛里。这顿饭之前的事,对他来说,恍如隔世。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写绝命书和绝命诗了。否则,他连这个素昧平生的大哥都对不住了。
  进城已快半夜。街道的两排房子中间,露出一线暗灰色的天空。高低参差的屋檐,在夜幕下勾勒出两道蜿蜒起伏的曲线,沉沉地向路人压下来。临街的房子都没有窗户,好些过去都是铺面房,一式的木板壁,木板门。有些人家点了灯,从木板缝隙间隐隐地透出些昏黄的光亮,朦朦胧胧地像没有睡醒瞌睡的倦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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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学贤低头在街上匆匆走着。这些街道,过去有的是青砖墁地,有的是石板铺陈。晴天干干净净,到了雨天,湿润地泛着亮光。屋檐上垂挂下来的两排水帘,在地面敲打出无数水花,留下两道深深浅浅的凹痕。这些窄窄的街巷,曾经是那样喧闹,那样充满了市井色彩和地域文化,随着岁月一起,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在这上面走了几十年,到戴上右派帽子,走路不能抬头,他更是把每一条街巷的每一块石头几乎都记清了。活着!活着!活着就是抗争,就是胜利。
  家慧正点着灯等他。孩子们先吃过饭,已经睡了。魏学贤先到缸里舀了瓢凉水,不歇气地喝下去,又擦了把脸,才坐下来吃饭。
  桌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只白瓷盘,上面倒扣着一只粗瓷碗。家慧把碗揭开,下面是半盘黑糊糊的咸菜,一只雪白的荷包蛋扎眼地卧在上面。
  魏学贤不错眼地看着那只鸡蛋,问家慧:“哪儿弄的?”家慧站在锅边盛饭,说道:“买的,有个人偷偷提到门口来卖。”魏学贤说:“这么贵的东西,咋不留给孩子们吃?”家慧说:“他们都吃了,这是给你留的。”
  魏学贤喝着糊糊,筷子只朝咸菜夹,鸡蛋卧在上面,碰也不碰,像没看见。家慧夹起鸡蛋往他碗里送,魏学贤把碗往后一缩,鸡蛋叭一声落在地上。家慧嘴里说着:“你看你,你看你。”赶紧起身,把鸡蛋拈在手里,又是吹,又是拍,却无济于事,只得在水瓢里用清水涮涮。说:“他们真吃了,你咋不信?”魏学贤问道:“你吃没?”家慧点头说:“吃了,吃了。”
  魏学贤盯着她眼睛看,家慧认真地笑着却还是没掩饰住脸上的不自然。魏学贤一口将鸡蛋咬去一半,剩下的一半搁回盘子,眼睛看着她。家慧无奈地叹口气,说:“好,我吃。”她把半个鸡蛋夹起来,咬了一口,剩下的忽一下伸进魏学贤碗里,怕他又往外夹,用筷子摁住。魏学贤低着头,把那半块鸡蛋吃下去了。
  家慧等他把饭吃完,问道:“拿定主意没?”魏学贤说:“主意没变。”家慧说:“我就知道你是这话。”
  魏学贤说:“你先听我分析分析。”他掰着手指头,轻声说:“抵死不下乡,最坏坏不过两宗事儿:一是挨批斗,二是街道上把粮本收了。头一宗我不怕,已经习惯了。后一宗难点。不过粮本收了,也不能说就没活路。粮食局买不到粮,就去黑市上吃高价。”
  家慧大惊失色,说道:“高价粮哪是我们吃的。”魏学贤说:“天生一人,必有一路。下乡是找死,留城是奔活。你是奔死,还是奔活?”家慧说:“我想奔活,可是活路都给人家断了。”
  魏学贤去床边儿看看几个熟睡的孩子,说道:“洋洋头上的疮,还是要想办法治治。他都五六岁了,知道丑了。”家慧说:“是想给他治,可手里没两个钱,还要顾嘴。”魏学贤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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