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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再好都没有了。请胡老爷跟张老板说一说,他也不必费事备席,就用我们船上的莱好了。』阿珠的娘说,『鱼翅海参,王大老爷一定也吃得腻了,看我想几个清淡别致的菜,包管贵客赞好,主人的开销也省。
『替我们省倒不必,只要菜好就是了。』
『是的。我有数。』
正事已经谈妥,照道理阿珠的娘可以满意告辞,却是坐着不走,仿佛还有话不便开口似地。
胡雪岩看出因头,却不知道她要说的什么话?于是便问∶『可还有什么事?』
问到她,自不能不说,未说之前,先往屏风后面仔细张望了一下,是唯恐有人听见的样子。这一来,胡雪岩就越发要倾身凝神了。
『胡老爷!』她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们的船就停在万安桥,请过去坐坐!』
这一说,胡雪岩恍然大悟,老张来也好,她来也好,不是要兜揽生意,只是为了阿珠要他去见面。去就去,正中心怀,不过现在还不能走,一则要防他妻子生疑心,再则一上午未曾出门,下午有许多事不料理不行。
『好的!』他点点头,『我下半天来。』
『下半天啥辰光?』
『今朝事情多,总要太阳落山才有工夫。』
『那么等胡老爷来吃晚饭。』她起身告辞,又低声叮嘱一句∶『早点来!』
等她一走,胡雪岩坐在原处发楞。想不到阿珠如此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看来今天一去,又有许多牵惹。转念到此,忽生悔意,自己的前程刚刚跨开步子,正要加紧着力,哪来多余的工夫去应付这段情?
悔也无益!已经答应人家,决不能失信。于是他又想,既然非去不可,就要搞得皆大欢喜。回到自己『书房』里,打开柜子,里面还存着些上海带回来,预备王有龄送官场中人的『洋货』。翻了翻,巧得很,有几样带了要送黄抚台小组的『闺阁清玩』,回到杭州才听说黄小姐感染时气,香消玉殒了,要送的东西没处送,留在胡雪岩这里,正好转赠阿珠。
于是他把那些玩意寻块布包袱好,吃过午饭带出去,先到海运局,后到阜康新址,只觉得油漆气味极浓,从外到里看了一遍,布置得井井有条。后进接待客户的那座厅,也收拾得富丽堂皇,很够气派,但是,看来看去,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
『庆生!』他说,『好象少了样把什么东西?』
『字画。』
『对,对,对!字画,字画!』胡雪岩很郑重他说,『字画这样东西,最见身分,弄得不好,就显原形!你不要弄些「西贝货,来,叫行家笑话。』
『假货是不会的,不过名气小一点。』
『名气小也不行,配不上「阜康」这块招牌。你倒说说看,是哪些人的字画?』
于是刘庆生把他所觅来的字画,说了给胡雪岩听。他亦不见得内行,但书家画师名气的大小是知道的,觉得其中只有一幅杭州本地人,在籍正奉旨办团练习的戴侍郎戴熙的山水,和王梦楼的四条字,配得上阜康的招牌。
不过他也知道,要觅好字画,要钱或许还要面子,刘庆生不能把开钱庄当作开古玩铺,专门在这上面用工夫,所以他反用嘉慰的语气,连声说道∶『好,好!也差不多了。我那里还有点路子,再去觅几样来。你事情太多,这个客厅的陈设我来帮你的忙。』
刘庆生当然也懂得他的意思,不过他的话听来很入耳,所以并无不快之感,只说∶『好的!客厅的陈设,我听胡先生的招呼就是了。』
话谈得差不多了,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胡雪岩离了阜康,径到万安桥来赴约。这座桥在东城,与运河起点,北新关的拱宸桥一样,高大无比,是城内第一个水路码头。胡雪岩进桥弄下了轿,只见人烟稠密,桅杆如林,一眼望去,不知哪条是张家的船?踌躇了一会,缓步踏上石级,预备登高到桥顶去了望。刚走到一半,听见有人在后面高声喊道∶『胡老爷,胡老爷!』
回身一看,是老张气喘吁吁赶了上来。
『你的船呢?』胡雪岩问。
『船不在这里。』老张答道,『阿珠说这里太闹,叫伙计把船撑到城河里去了。叫我在码头上等胡老爷!』
第七章
这是胡雪岩第一次听见老张谈到他女儿,『叫』这个如何,『叫』那个如何,口气倒象是佣人听小姐的吩咐,不免有些诧异,但也明了阿珠在他家,真正是颗掌上明珠,她父母是无话不听的。
『胡老爷,』老张又说,『我备了只小划子,划了你去。这里也实在太闹了,连我都厌烦,城河里清静得多。』
于是下桥上船,向南穿过万安桥,折而往东,出了水关,就是极宽的护城河,一面城墙,一面菜畦,空阔无人。端午将近的黄梅天,蒸闷不堪,所以一到这地方,胡雪岩顿觉精神一爽,脱口赞了句∶『阿珠倒真会挑地方!』
『喏!』老张指着胡雪岩身后说∶『我们的船停在那里。』
船泊在一株柳树下面。那株杨柳极大,而且斜出临水,茂密的柳绿,覆盖了大半条船,不仔细看,还真不大容易发现。
胡雪岩未到那条船上,已觉心旷神怡,把一脑子的海运局、钱庄之类的念头,忘了个干净。倒转身来,一直望着柳下的船。
那条船上有也有在望,自然是阿珠。越行越近,看得越清楚,她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拓的月白竹布衫,外面套一件玄色软缎的背心,一根漆黑的长辫子,仍然是她改不掉的习惯,把辫梢捞地手里捻弄着。
小船划近,船上的伙计帮忙把他扶上大船,只见阿珠回和身向后梢喊道∶『娘,好难请的贵客请到了!』
阿珠的娘在后悄上做菜,分不开身来招呼,只高声带笑地说∶『阿珠,你说话要摸摸良心,胡老爷一请就到,还说「好难请」!』
『也不知道哪个没有良心?』阿珠斜脱着胡雪岩,『人家的船是长途,我们的船就该是短程。』
阿珠的娘深怕她女儿得罪了『贵客』,随即用呵斥的声音说道∶『说话没轻没重,越说越不好了。』接着,放下锅铲,探身出来,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面向胡雪岩含笑招呼∶『胡老爷,你怎么这时候才来?阿珠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
这句话羞着了阿珠,原是白里泛红的一张脸,越发烧得如满天晚霞,抢着打断她的话说∶『哪个一遍一遍在船头上望?瞎说八道!』说一完,只见长辫子一甩,扭身沿着船舷,往后舱就走。
水上女儿走惯了的,看似风摆杨柳般摇摇欲坠,其实安然无事,但胡雪岩大为担心,慌忙喊道『阿珠,阿珠,你当心!不要掉到河里!』
阿珠没有理他,不过听他那发急乱叫的声音,心里觉得很舒服,不由得就把脚步放慢了,一步一步很规矩地走着。
『胡老爷,你看!』阿珠的娘仿佛万般无奈地,『疯疯癫癫,拿她真没法子。』
『你也少罗嗦了!』老张这样埋怨他老婆,转脸又说,『胡老爷,你请舱里坐。』
进舱就发现,这条船油漆一新,收拾得比以前更加整齐,便点点头说∶『船修理过了?』
『老早就要修了,一直凑不出一笔整数,多亏胡老爷上次照顾。』
『以后机会还有。』胡雪岩说,『王大老爷放了湖州府,在杭州还有差使,常来常往,总有用得着你船的时候。』
『那要请胡老爷替我们留意。』
『本来,这种事不该我管。不过,你的船另当别论,我来想个办法。』
胡雪岩沉吟着,想把老张的这条无锡快,当作海运局或者湖州府长期租用的『官船』,让他按月有一笔固定的收入。
沉吟未定,阿珠又出现了,打来一盆脸水。这下提醒了老张,站起身说∶『胡老爷先宽宽衣,洗洗脸,吃碗菜。哪天到临平,要吃些什么菜?等下叫阿珠的娘来跟胡老爷商量。』
等老张一走,胡雪岩就轻松了,起身笑道,『阿珠,你的脾气必厉害!』
『还要说人家!你自己不想想,一上了岸,把人家抛到九霄云外。平常不来还不要去说它,王大老爷到湖州上任,明明现成有船,他故意不用。你说说看,有没有这个道理?』
她一面说一面替胡雪岩解钮扣卸去马褂、长衫,依偎在身边,又是那种无限幽怨的声音,胡雪岩自然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等她低头去解他腋下的那颗钮扣上,他不由得就伸头去摸她的如退光黑漆般的头发,阿珠把头再往下低,避开了他的手,同时抗议∶『不要动手动脚,把我头发都弄毛了!』
『你的头发是自己梳的?』
『自然罗!我自己梳,我娘替我打辫子。我们这种人,难道还有丫头、老妈子来伺候的福气?』
『也不见得没有。』胡雪岩说,『丫头、老妈子又何足为奇?』
这话一说完,阿珠立刻抬起眼来,双目流转,在他的脸上绕了一下,马上又低下头去,捞起他的长衫下摆,解掉最后一个扣子,卸去外衣,然后绞一把手巾送到他手里。
他发现她眼中有期待的神色,不用说,那是希望他对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有个进一步的解释。但是他已悔出言轻率,便装做不解,很快地扯到别的事。
这件事,足以让阿珠立刻忘掉他刚才的那句话,他解开他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箱子,仿照保险箱的做法。用铁皮所装,漆成墨绿色,也装有暗锁。
『这是什么箱子?』
『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百宝箱。』
他把暗锁打开,相内却只有『四宝』,一瓶香水,一个八音盒,一把日本女人插在头上当装饰的象牙细篦,一只景泰蓝嵌珠的女表。
阿珠惊多于喜,看看这样,摸摸那样,好半天说不出话。胡雪岩先把牙篦插在她头发上,接着把那只表用钥匙上足了弦,以自己的金表校准了时刻,替阿珠挂在钮扣上,再把八音盒子开足了发条,让它叮叮当当响着,最后拿起那瓶香水,阿珠忽然失声喊道∶『不要,不要!』
胡雪岩愕然∶『不要什么?』
『傻瓜!』阿珠嫣然一笑,『不要打开来!』
这时老张和那船伙计,为从未听过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所招引,都在船舱外探望,要弄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响?阿珠却不容他们看个究竟,一手八音盒,一手香水,头插牙蓖,衣襟上晃荡着那只表,急忙忙走向后梢,到她娘那里『献宝』去了。
于是只听得她们母女俩赞叹说笑的声音,最后是做娘的在告诫∶『好好
去放好。有人的地方少拿出来,胡家的阿毛手脚不干净,当心她顺手牵羊。『
『怕什么!我锁在「百宝箱」里!』
『什么「百宝箱」?』
『喏,』大概是阿珠在比划,『这么长,这么宽,是铁的,还有暗锁,怎么开法只有我一个人晓得,偷不走的。』
原来是首饰箱!『阿珠的娘说∶』傻丫头,人家不会连箱子一起偷?『
『啊!』阿珠醒悟了。接着便又重新出现在中舱,高兴之外,似乎还有些忧虑的神色。
为了知道她的忧虑想安慰她,胡雪岩招把手说∶『阿珠,你过来,我有话说。』
『你说好了!』她这样回答,一面打开那只百宝箱,除了头上的那把蓖以外,其余『三宝』都收入箱内。却把个开了盖的箱子捧在手里,凝视不休。
『你到底想不想听我的话。』
『好,好!我听。』阿珠急忙答应,锁好箱子,走到胡雪岩对面坐下,右手支颐,偏着头等他开口。
这又是一个极动人的姿态,胡雪岩也偏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