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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的钻石戒指在闪闪发光。
她的手始终不落。她的眼睛始终凝视着我。
恍恍惚惚中,我看到导演在挥手示意左右,意思是不要关闭灯光,不要停机。
摄像机正从各个角度拍摄着小天鹅在我面前的定格。
我看见那穿黑皮夹克的瘦瘦的男人躲在导演身后的帷幕后面。
雪白的手臂还在我眼前,娇嫩的手在等待着。
我不是我了,我不是吉他的灵魂了。一瞬间,我只是那早该出场却没有出场的英雄王子。
我轻轻抓住她冰凉如玉的小手,在上面印下了一个如诗的吻。
手臂落下去了。那幽怨如秋潭的目光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落霞一般走了。
走到草原尽头了。
那里,有黑瘦的男人为她举起豪华的狐皮大衣。
妮妮朝我走来。
我懵懵懂懂站在猩红的草原中。
我在寒风中被妮妮挽着往回走。
后来,我才知道,为了这部电视片的拍摄,小天鹅的丈夫赞助了百万元。
图什么?
为了让小天鹅高兴。
是小天鹅要这样的?
是。她要你的吉他为她的舞蹈伴奏,她要为你的吉他演奏伴舞。
谁伴谁?
她要你们俩互相陪伴。妮妮这样回答。
这一切都是通过妮妮安排的。只有妮妮能调动我。
我转过头。在灰暗的寒风中,妮妮离我那样近。她那美丽而纯洁的面孔被风吹得有些憔悴;那青春的秀发也显得有些凌乱。
我的妮妮。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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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灰白色的布蒙住了小城的尸体。小城死了。死了又活过来。奄奄一息的。灰白的蒙布冒了烟,烧穿了千百个洞。火苗钻出来舔来舔去。好像还挺红火。
陌生的小城(25)
是春节了。
《吉他王子与小天鹅舞蹈》的电视片在小城的电视台上演了。小城中的人满嘴油晃晃地坐在电视机前品头论足。
接着,听说又到什么大城市去播放了。
于是,我的吉他更有名了。报纸上又多了些怪形积木般的文章,把我一次又一次圈起来。
小天鹅被小轿车一次又一次送到大城市去舞蹈展览了。
记得在灰秃秃的街上,我看见她钻进一辆黑色的高级小轿车,临关车门时看见了我。她还是那样幽幽怨怨地看了我一眼。拉车门的手在犹豫着。最后,把车门拉上了。
这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她。
听说,她光荣极了,受到了许多大头头的青睐。接见又接见。出入各种小别墅。
那个穿黑皮夹克的瘦男人就是她丈夫。陪着她驰来驰去。
后来,听说那瘦男人更发财了。
又后来,我听到的消息是:小天鹅自杀了。
我愣愣地。眼前出现了那片雪白的珊瑚一般的树林。
真的吗?我问。
是真的。妮妮回答。她的目光直直的,有些恍惚。
而后,妮妮一直托着下巴在朦胧状态中。她似乎很受刺激。
她没有吃晚饭。
为什么自杀?我想知道。
妮妮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也似乎不需要回答。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死了。或是自然死亡,或是自杀。两种死法,本质是一样的。
小城着实议论了一番。也算是红火热闹的内容之一。小城的电视台还特意重播了《吉他王子与小天鹅舞蹈》的电视片。让人们又观赏一次小城中美人的表演。
她算小城的骄傲。
她死了,她还在继续装点着小城。
这一天,我心不在焉地弹着吉他,琴弦崩地断了一根。
我抬起头,妮妮正目光发呆地看着我。
我们相视了好一会儿。
空气中都是凝固的思想。
小老鼠在啮啃着人类的灵魂。
夜很晚了。妮妮送我回那严肃的高楼。我不肯让她送。她说,想和我一块儿走走。
街道是灰色的图画。没什么风,也没什么人。房屋店铺都死了一样排在那儿。偶尔看见几点灯窗,像是鬼的眼睛。
小天鹅……妮妮说。
她没有说下去。我也没有接话。
又过了很久很久,妮妮双手抱着我的胳膊,把脸埋在里面,贴着我一步步走着。
我感到了她浑身的战栗。
你怎么了?我问。
我觉得冷得厉害。她可怜兮兮地说。
把我的大衣给你披上吧。我想脱下大衣。
她紧抓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这样做。过了好久,听见她说:真怕。
怕什么?我问。
好久好久,听见她梦幻般低弱的声音:这个世界太脏了,小天鹅不能在这儿生活……
好长一段时间,妮妮脸上霜打一样。偶尔绽出一丝笑意,却显得那样弱不禁风,一吹就没了。
她还是在大楼里夹着文件走上走下。头头们还是总设法把她叫到自己身边。然而,看得出,妮妮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空间变得朦胧模糊。
我看不清各种空间关系了。到底是远是近,是内是外,是上是下,是前是后,是左是右,都辨别不清了。
这个社会需要辨别真假的能力。真假,也是一种空间关系。
于是,我对真假也辨别不清了。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好坏也是一种空间关系。
我也无能力辨别了。
空间彻底模糊了。
你我也快分不清了。才能,劳动,血汗,肉体,是不是你的,也是分不清的。一切空间秩序都荡然不存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却常常不是我的。一切都莫名其妙地转移着,聚集着,乱七八糟地归属着。
我除了在音乐中感到自己的存在,常常对自己没有印象。我的位置在哪儿?我在空间中有没有自己的地位?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
一个出奇寒冷的夜晚。我和妮妮在街上走着。她还是双手紧搂着我的一只胳膊。她还是瑟瑟地怕冷。
街道上冷冷清清。一片黑暗中有一个小铺灯光雪亮。那是窄窄的一间长条房。里面热气蒸腾。七八个乡下面貌的男女穿着白褂子,在里面打饼子。和面,切面,抹油,旋上几圈,摊成饼,洒上芝麻,一屉屉送到烤灶中去烘烤。
我们站住了。黑夜中,只有这里光明而温暖。
这七八个男女不说不笑,不看我们,相互之间也不看,机器人一般分工明确地忙碌着。看着一大团一大团的面撂上大案板,看见刀子在飞快地上下,看见手在灵巧地活动,看见一屉屉饼子送进烤灶,看见一屉屉喷香的饼子又从烤灶里撤出来,流水一般。
我们久久地站在门口。光明和热气倾泻在我们脸上、胸前。我们感到背后的寒冷,还有广大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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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小城(26)
终于离开这儿走了。才发现满街更加黑荡荡,空得可怕,空得恕�
走远了,回头一看,那里还是一小方明亮。周围全是黑暗。那方明亮出奇地寂寞。那黑暗也格外空旷。
真虚无啊。妮妮说。
那七八个白衣男女,他们在忙什么,他们的一生就这样耗尽而终?
黑暗中的路真长,真没尽头啊。妮妮更紧地靠住了我的胳膊。站住了。
她要说什么。
我等着。
她说:我们能不能结婚了?
我看着她。
这一句话似乎早该说,但也就该现在说。那么重要,但也就这么平常。
我说:能。
我的回答也平常极了。比决定吃一碗羊汤泡馍还平常。
二十七
遥远的结婚临近了。临近的结婚又遥远起来。
春天没有独立人格。似乎只在注释冬天的余威。料料峭峭,面孔极为严峻。活过冬天的人,春天里却一片一片地病倒了。
小城中传染病多。
妮妮的母亲先是感冒,然后是肺炎,然后是生命垂危。
我和妮妮轮流守护在病床边。
只有在这时,我才知道了什么是相依为命。看着妮妮与母亲相互凝视的目光,我心里常常发酸。
妮妮从小失去父亲,是母亲把她拉扯大的。这就解释了一切。
妮妮显出镇静。她总是温温和和地安慰着母亲。她脸上总浮现出轻松愉快的微笑。她坐在母亲身边,剥着橘子。母亲说,她不能吃。妮妮说:那就放在你床头。
她把橘子皮花叶一样张开,橘子瓣还像花蕾一样聚着,在“花叶”中间含苞欲放。
母亲的枕边朵朵“橘花”。
病房里好几张床位。其他的病人呻吟着,哭嚷着,陪护的家属唠叨着,很乱。然而,妮妮静静地守护着母亲,轻声地和母亲说着话。
她看不见周围的嘈乱,母亲也因此看不见了。
我来了,小心翼翼地站在妮妮身后。妮妮偶尔吩咐我拿个什么东西,做件什么事,我就立刻照办。
母亲总用慈和的目光看着我,说她什么都不用。
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这一天,太阳斜斜地照进窗来。母亲的生命正在熄灭。她已经难以言语,只用目光照着我们。
妮妮强忍着泪水,还是温和地笑着,安慰母亲,她很快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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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微微地摇着头。那意思是不会好了;我自己知道的;没关系;我不怕。
我像路边的石标一样静静地立在妮妮身后。
母亲用微弱的声音,大概只有将耳朵凑在她嘴边的妮妮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她为妮妮和我们存了一笔小小的钱,存折藏在柜子的夹层里。
妮妮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说:妈妈,我不要,你会好的,你会活下去的!
然而,最后一丝气息离开了老人。
母亲安静地与世长辞了。
妮妮趴在母亲身上久久地哭泣着,像孩子一样抽动着那嫩弱的肩膀。
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只是体会到了一个男人活在世上应该负有的责任。
母亲安葬了。
在市郊一个半荒不荒的黄土坡上,在一片坟头中,添了一座新坟。
我和妮妮在坟前种了两棵小松树。
清明时节,没有雨,只有阴云和浓雾。
我们又来到坟前,献上白花。
我们在坟前立了很久。
阴云同雾气灰灰茫茫地笼罩着天地。
这个世界只有妮妮,我,还有妮妮母亲的新坟。
其他都看不见了。
妮妮挽着我,从悲伤中很坚毅地昂起满是泪水的脸。
她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第 八 章
二十八
大概是森林全被砍伐光了,春天风沙滚滚。西北来的沙石,山上煤矿的煤粉,小城自产的烟尘、垃圾土在天空中搅和在一起,空气被压迫得呻吟。空间快成固体了。风也快成固体了。
你便顶着这固体困难地走着,步履艰难。喘气是极为不易的。
灰色的小城更黯淡了。它像没睡醒的病人,恹恹地缩在那儿。一切伟大的叫嚣都难以触动它。它的神经是没有任何反应了。
贫民区的污水灾区黏黏稠稠了很长时间。原来的“防洪水利工程”,土坎、垃圾埂都被踏平了。风又搬来新的灰土。水来土屯。正好,和在一起,使整个地面高了半尺。就有伟大的人物发愁了:这样下去,小城的海拔高度,是否需要重新标算了呢?
最后的结论:不需要。因为,贫民区只是小城的一部分。何况,事物要看本质。真正代表小城本质的是市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