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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考古工作有趣的地方:平日里餐风露宿,跋涉在野兽出没的深山野谷、茫茫荒漠,面对的是危险与孤独;而一旦参与发掘,立刻就成了聚光灯下的中心。
动土的第一天便在鼎沸的人声中结束了。
傍晚收工,夏明若发牢骚:“看什么看?看猴哪?”
离他最近的一位小朋友立刻回答:“看猫。”
夏明若严肃地批评小朋友说:“你没有同情心。”然后缓缓地回头,深深地看着老黄。老黄消瘦了。
消瘦了的老黄爬在铁丝网上。
消瘦了的老黄被两只德国军犬逼迫着爬在铁丝网上。
夏明若握拳高举过头喊:“老黄!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为了真理!英特纳雄耐尔!反抗啊!”
老黄受到了鼓舞。
它无比激昂地回头,朝两只狗弱弱地喵了一声,然后翻过铁丝网逃了。
夏明若赞扬:“好样的!有骨气!”
楚海洋放下铁锹,抱起小朋友要送他走:“我知道网有洞,但你不许再钻进来了,尤其要离这个哥哥远一点儿,这个哥哥很危险。”
夏明若立刻作怪,扑在楚海洋腿上仰头喊:“刘狗剩!哥哥舍不得你!”
刘狗剩热泪盈眶:“小夏哥!你就是我的亲哥!”
楚海洋抖了抖便把小朋友扔了。
夏明若把小朋友搂在怀里,给他一颗糖。
刘狗剩说:“你再给一颗嘛。”
“那你晚上得再摘一只瓜来。”夏明若说。
“行啊!”刘狗剩说,“今晚偷红玲家的。”
这时,有人在夏明若耳边轻轻说:“你坏啊……”
夏明若吓了一跳扭头,过会儿却咧嘴笑起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咱可不能亲自拿群众的一针一线。”那人说:“也对。”
夏明若说:“舅舅别来无恙?”
一身老农装束的大叔说:“托福托福。”
楚海洋笑着走过来:“一起吃饭去。”
夏明若说:“啊?你俩已经见过了?”
“早上就见过了,”楚海洋说,“舅父大人前来帮助我们挖掘,一天工钱一块五毛六,管吃住。”
夏明若蹭到大叔身边,用肩膀拱拱他:“太不道德了啊,先是把墓盗了,现在又跑过来骗考古队的钱,我们经费很紧张的晓得哦?”
“此言差矣,”大叔庄严地说,“头一次是为了实现个人价值,后一次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与国与家,问心无愧。”
大叔雄赳赳又拉过一个人来,这个人看见夏明若时脸白了,然后对大叔恭恭敬敬地点头,口称:“师傅。”
夏明若过了半天才说:“豹子,你堕落了。”
豹子立刻躲到大叔身后。
楚海洋拍拍他的肩:“走吧,吃了饭再叙旧。”
叙旧自然是找没人的地方,四个人趁着月色溜出好远,找了个土堆后窝着,夏明若还顺路去拿了一只瓜。
夏明若分瓜说:“吃,吃,别客气。”
楚海洋躺在地上望星星:“舅舅,洞真是你们挖的?”
大叔说:“真是。”“挖着什么没?”
大叔说:“说来话长,听我慢慢讲。你们学历史的,总知道古今之富莫过于隋吧?”
豹子说:“我不知道。”大叔说:“专家解释给他听。”
于是楚海洋就解释:“隋代号称‘国计之富’。”豹子说:“啥?”
“就是有钱,仓库充实,尤其是粮仓。”楚海洋说,“这儿附近曾经有个洛口仓,史料上载周围二十里,内穿三千窖,每窖可容米八千石,你想想它的总储量可以有多大,而这样的粮仓,隋代还有许多个。”
“《贞观政要》里面讲,隋文帝末年的时候,国家储备可以提供往后的五六十年之久,就是说可以用到唐高宗年间,”夏明若捧着西瓜无限向往,“那是什么景象?那是共产主义的景象。”
大叔也做无限向往状:“原来已经实现了呀,真好。”
豹子跟着说:“真好。”
楚海洋指示豹子:“把耳朵眼堵起来,我讲话时放开。”
夏明若说:“豹子你别听他的,楚海洋觉悟可低了,你看这么有民族荣誉感的事他一点儿都不激动。”
楚海洋捡了颗小石子就砸过去:“话多!”
夏明若一侧身躲开,石头啪一声砸在豹子脑袋上,豹子跳起来喊:“他妈的真痛啊!”
大叔抽打豹子说:“咋呼什么!想把民兵招来?”
夏明若骂道:“你们几个都咋呼!”
这时有两个更咋呼的远远叫起来,它们一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嗷嗷呜呜一声比一声高,大叔拉着豹子就地卧倒,好半天才敢转动脖子说:“哎哟,怎么把这两只外国狼狗给忘了。”
“咬的就是你们做贼的,”夏明若说,“哎,舅舅,太子墓里什么样?”
大叔沉默半晌,然后说:“都是自己人,不妨说实话,也免得你们误会。第一,都知道隋代节葬,文帝泰陵高五丈,周数百步,大概也就相当于汉武帝茂陵的三分之一。泰陵历代都被盗,但从没有听说谁能拿出东西来。几十年前我师傅随着军阀张白英进泰陵,也是空手而归。所以我不是冲着宝贝来的。
“第二,我来是为了了却我师傅的一桩心愿,是要找一样东西,这东西他在泰陵里没找到,一直到死还在念叨。我便想碰碰运气,万一有,好让我九泉之下的师傅老人家安心。”
“那有没有?”
大叔挠着头嘎嘎笑起来:“不知道。”
楚海洋说:“你不是进去了吗?”
“可我进去了没敢找呀,”大叔说,“遇见两个邪门儿东西……哎哟,咱们撤吧。”
其余三人抬头,发现有人正打着手电往这边走来,估计是半夜爬起来巡田的村民。楚海洋看看表,两点了,于是说:“散吧。”大叔便带着豹子绕到小路上走了。
夏明若和楚海洋回去睡觉,他们睡的都是临时床铺,最中间睡的是个壮硕青年叫大吴,夏明若睡他左边,小史睡他右边。大吴练过长拳,曾经是全国少年组的武术冠军,睡着了也威风犹存,一晚上把夏明若和小史打得够戗。
第二天起来两人鼻青眼肿,抱怨道:“世界上竟然还有通铺这种罪恶的东西。”小史说:“这可怎么办呢?总得留着命发掘太子墓啊。”
夏明若说:“要不半夜咱俩把大吴给做了吧?”
小史说:“你就不能想个靠谱点儿的主意?就凭我们俩的小身板儿也能动得了他?要不我晚饭时给他下点儿药吧。”
两人嘀嘀咕咕,正准备消极怠工,老头儿那边传来消息却说发掘时间改了,改晚上,白天休息,下午六点上工。
众人问:“为什么啊?”
老头儿也是没办法。正值盛夏,古墓里的东西又最不能晒;其次是白天气温高,人吃不消;再次,围观者太多了。
千八百人,每天是里三层外三层。
农民平时又没个娱乐——以前还有地主斗呢——现在只能把考古队当娱乐:古墓说过了,周队长的大胡子说过了,李老先生的光头说过了,连小史的八字眉都被狠狠地品评了一番。楚海洋长得好,有人连媒都替他说上了,是某某庄某某组的某某大姑娘,脸大腰粗,肥臀能生养,喂猪能手。
夏明若阴阳怪气地说:“倒插门儿——好啊——有肉吃——”楚海洋追着他揍,夏明若于是强烈地表示倒插门儿光荣,倒插门儿正确,他此生立志倒插门儿。
可老头儿还是失算,改到晚上后人更多,因为晚上农民不用下地,白天来不了的壮劳力们全来了。
还有个更古怪的,隔壁大队的一隋姓村民硬说考古队挖了他家祖坟,带着十来个后生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正好当时解放军叔叔们有事回驻地,楚海洋、大吴和队长他们陪着老头儿外出,工地上就剩夏明若几个。
那帮人举着锄头、钉耙闹哄哄地来到现场,被一排长条凳堵住。凳子后站着一伙人。为首的小青年穿一身旧军装,敞着怀,露出红色跨栏背心上“中国”两字,满头乱发像狗啃似的,长得倒是眉清目秀。
小青年肩上立一黄色巨猫,右手擎板儿砖,左手叉腰,恶狠狠地开口:“来啊!老子死之前非拉足了垫背的不可!”
乡民们愣住了,只当城里的学生好欺负,谁知道竟来了这么一个东西,一时间谁都没敢动。
于是小史被推出战壕,花半小时解释隋代的皇帝不姓隋而姓杨,再花半小时解释唐代的姓李,宋代的姓赵,元代的他说了大伙儿也弄不清,都叫什么甘麻刺答麻刺八刺……
这种情况下老头儿只能去乡里哭诉,结果乡里给出了个馊主意,说是让乡文化站在村里打谷场上架银幕放电影,电影一开始村民就不看挖墓的了。
事实证明电影好看,挖墓也好看,考古队除了忍受人声嘈杂外还得忍受高音喇叭。
先是李向阳同志手持双枪,威风凛凛;然后是二妹子捻着大辫子唱九九艳阳天;后来,连《列宁在1918》都拿来放了。这片子是长春电影译制厂译制的,所以列宁同志和他忠诚的警卫员瓦西里同志以及红军战士们,说话都带着东北口音。
夏明若学得惟妙惟肖,趴在工地边上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正巧当时在去除表层浮土,老头儿又在明清地层上发现一个盗洞,气得咬牙切齿说:“会有的!该有的都会有的!”
夏明若捂着嘴偷笑,拿着毛刷小铲乖乖巧巧地去收集封土里夹杂的陶片,竟然还清理到一枚毛主席像章,后来送给刘狗剩了。
豹子问:“啥叫地层啊?”
旁人异口同声地说:“楚专家解释。”
专家正埋头填发掘记录表:地点、代号、海拔、面积……于是便说:“明若解释。”
夏别信一高兴,问:“真让我说?”
专家想了想说:“算了,豹子,还是等我有空儿来给你讲吧。”
又过了一天,传来个好消息,说明清代的那个盗洞并没有打到底,在地下两米处就消失了。
又传来个坏消息,说铁锹打不进去了,挖到石头了,用探铲勘测,都是宽一米、长两米以上的巨型条石,足足有三四根,并排堵在墓顶上。
盗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消失的。
“考古队守则,”老头儿说,“第一条。”
底下人席地而坐,拖着长声回答:“遵守纪律——服从领导——严格保守国家秘密——”
“第二条。”
“积极负责、忠诚老实——吃苦耐劳、克服困难——完成任务——”
第三条,依靠地方,搞好关系,积极宣传党的文物政策法令;第四条,互相帮助,虚心学习,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第五条,注意安全、保证健康;第六条,谨慎使用仪器,节约消耗品。
第七条是不成文却约定俗成的一条:绝对不允许搞私人收藏。
“行,都知道哈,”老头儿说:“那么大家看电影去吧。”
“噢——!”年轻人们一哄而散。
《地道战》的音乐响起来,刘狗剩抢占第一排,守着张三条腿长板凳翘首以盼,夏明若灵活地挤进人群坐上去。
今天考古队休息。
条石上的封土已经被去除,但十来吨重的巨石单凭人力是拿不上来的,得靠起重机。本地的文物部门便从洛阳建筑工地上借了一台,但由于路况不好,估计后天晚些时候才能到。
刘狗剩诉苦:“哥,你可得表扬我,我为了守位子吃了大苦头了。”
“有数有数,”夏明若笑嘻嘻地说,“我带你上北京玩儿去。”
刘狗剩说:“天安门!”夏明若说:“行!”
楚海洋摇着大蒲扇来了,左右看看问:“我坐哪儿?”
夏明若连忙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