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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手摇折扇,轻松地跷足而坐,轻咳一声说道:“朕今儿开了杀戒,杀的是个戏子。你们大约都认的,叫葛世昌。”
他顿了一下,太监们本来伏着的身子又向下伏了一下。
“自从藩邸里朕处死叛奴高福儿,朕登极以来杀人都要叫六部议罪。朕是有这个‘好生之德’的。
“雍正脸容似笑非笑
似怒非怒,“葛某的戏是好的,为甚的要诛他?
因为他只是个戏子,演好玩艺给人瞧热闹儿是他的本分。就如你们,是太监,安生侍奉主子衣食起居,主子闷时说笑取乐儿,这是你们的本分。但葛某他不安这个本分。
居然乘着主子高兴,不防头的时候干问外官职守,妄求非分之福。所以,朕就治他
的死罪。“
雍正还想再说几句道理,忽然觉得有点目眩,定了定神说道:“人生天地之间都有个‘分’,朕这么坐着,几位王爷他们都站着,你们就得跪着。
这就是孔圣人定下来的制度,叫‘礼’。越礼就是非圣无法,就要惩治。嗯…
…这一段朕忙于整顿吏治筹谋国策,宫里很有些顽钝狡奸之徒,到处嚼老婆子舌头,无中生有地散布宫闱谣传。朕本心实是想捉一个太监打杀了为妄言者戒,这个葛世昌却撞到了刀口上。
杀他,明明白白说就是给你们看,给你们立个榜样。
要存了‘宰鸡给猴看’的心思,料着朕未必杀猴,你就只管试着来!保定府净了身子等着入宫侍候的有的是!——再敢妄言生事,朕连知情不举的也一并诛之,决无宽贷!“
弘时见雍正脸色愈来愈苍白,声音也变得嘶嘎,心知他要犯病,因见是话缝儿,忙道:“老爷子,这些个奴才不给他们见个真章不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您今个儿着实累了。且别为他们伤着自己身子。依儿臣说,先回去歇歇。他们这头儿子从今多留心些,逮着一个犯贱的拾掇了油锅炸,准成!”
雍正这会儿越发目眩,心头嗵嗵像小鹿在撞,天地宫阙人物都在不停地旋转,听了弘时的话勉强咬牙笑道:“好,今儿就且说到这里,言出法随,朕说一句——是一句!”弘历此时也
慌了,打着手势请允祉允禄等人跪安。弘历弘昼兄弟们扶掖着他到永巷,一边悄悄叫传御医,一边上乘舆抬了雍正,暂时回了养心殿。
换了个地方,雍正觉得略好了点,胸口不是那样堵着烂絮样的又慌又闷。
由着弘时兄弟七手八脚将他安置在东暖阁,喝了两口凉茶,雍正便觉得心里清凉了许多,脸色也回转上来红润,只是自觉身上热又出不来汗,命人拧了热毛巾搭在额上,轻声吩咐道:“朕想安静一会儿。
你们不要都围在这里,弘时可以回园里,韵松轩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见,不去,又要传谣了……弘昼去清梵寺看看你十三爷。顺便问问那个贾士
芳,我兄弟二人同日犯病,是不是……克冲了什么。弘历你就留这儿侍候,给朕读……诵点诗词什么的……“他无力地摆摆手,众人便都肃然退下。弘历亲手点了息香,定了神坐在一旁,一首一首舒缓而悠远地背诵:
一夜东风,枕边吹散愁多少!数声啼鸟,梦转纱窗晓。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
长亭道,一般芳草,只
有归时好。
“回阿玛,是曾舜卿的……”
秋寂寞,秋风夜雨伤离索。伤离索,老怀无奈,殊泪零落。故人一去无期约,尺书忽寄西飞鹤。西飞鹤,故人何在?
水村山郭!
雍正蒙眬中眼饬口涩,兀自道:“这是孙道绚的《秦楼月》。
朕还记得……太……太凄凉了,背首《诗经》吧……“弘历见他眼旁挂泪珠,轻轻用手绢揩了揩,轻声诵道: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
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山有榛,隰有苓。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雍正说声“甚好”。还要命他再诵,忽然见允祉进来一躬,说道:“老四,母后在慈宁宫那边,咱们一道儿过去请安吧。”
“好,我这就去。”
雍正迷迷糊糊下床趿鞋,刚刚出门,却不见了允祉,身边却跟的是李卫,恍惚间已忘了是在梦境中,因问李卫:“你怎么来京了,看见你三爷过去么?”
李卫笑道:“我想主子了呗。
翠儿还给主子新作了两双鞋,还有给太后带了十二坛糟鹅掌,给老主子祝寿来了。“
雍正笑道:“如今有了养廉银子,你还穷么?”一边说便向慈宁宫方向走去,却见马齐、方苞、张廷玉都在。年羹尧却躲在宫门口的石狮子后头,似乎不敢出来。
恍惚间雍正已忘了他死,冷笑一声说道:“你居然有脸见朕!”
“主子,”年羹尧蹭出来说道,“我敢指天为誓,造反的事我没有——隆科多他是见证!”
雍正不理会他,心里急着去见母亲,似乎怕十四弟允眩老鹊侥盖啄嵌ヌ趾枚频模芬膊换厮档溃骸安辉旆锤盟酪驳蒙保�
造反的该不杀朕也不杀!“
忽然见太后乌雅氏老态龙钟拄着拐杖出来,却是李德全和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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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见太后神色不喜,料是允眩刃幸徊浇瞬餮裕罨谧约好挥泻驮熟硪煌侠础G黪囊徊焦蛳虑氚玻档溃骸澳盖装残囊煤头锾澹硬恍ぃ挥卸阅负蟛痪粗摹D灰パ浴!�
“谁说你不敬不孝来着?”太后眼望着远处似笑不笑地说道,“那是隆科多的坏水,他把‘传位十四子’改成了‘传位于四子’,不干你的事!”
众人“噢”齐声欢叫,所有的人一齐变成了牛鬼蛇神狂呼乱舞,叫道:“传位十四子——传位十四子——传位十四子噢啰!”雍正惊恐间,见年羹尧舌头伸得老长,滴着血扑身上来,口中道:“篡位就篡位!你篡位我为什么不能?!”惊回头却是葛世昌,一脑袋白灰又跳又叫张牙舞爪:“你冤杀我——你冤杀我——你还我命——”
“张五哥!”雍正嘶声大叫,“德楞泰!
你们这干侍卫都哪去了?快护驾——打出去,打,打——呸!“……忽然听见弘历的声音道:”皇上!
您不要慌,儿臣在此保驾——您醒一醒儿……“
雍正蓦然间睁开眼,但见窗外日影西下,宫阙明亮,丹墀下张五哥德楞泰挺胸仗剑而立,外间几个小太监垂手侍立,高无庸拿着一大锭墨在砚中磨得橐橐微响,只有弘历在自己身边,父子两个紧紧握着手。至此雍正方明白刚才是南柯一梦。
“阿玛……您魇着了。”弘历拭泪道,“方才您难受,真吓了儿臣一跳。御医们来把过脉了,只左尺略有点浮滑,万不
相干的。您不要胡思乱想,只静摄就好了。“
“朕恐怕今天是杀错了人了。葛世昌其实不是死罪……”雍正喟然一叹,“朕这些日子精神绷得太紧了。杀错了人,人家自然要作崇。可为警戒太监,除了叫他们见血,别的也是没法……”
弘历给雍正去掉了额上的毛巾,摸了摸觉得并不热,问道:“还要毛巾么?”见雍正摇头,弘历轻声安慰道:“父皇杀他千当万该!这事放到圣祖爷手里,他的罪不止杖杀,是要显戮的……别说没杀错,就是真的有点上下参差,自古忠臣冤杀不知凡几,都来找主子讨命,那还成什么世界?您是累的了,儿臣憋了许久,一直想说,好阿玛您求治太切,咱们雍正朝日子长着呢,缓着点您也不至于整日倦得烦躁不安。
有道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父皇……你可千万要自己保重啊
……“说道便低头垂泪。
“你不要自疑。”雍正几乎就要说出来“你是皇储”的话,苦笑了一下又咽了回去,“……三兄弟里人品学问你都是最好的。孝父敬友爱人有度量,朕就挑剔,除了你这‘从缓’一条朕不取之外,别的也说不上。圣祖爷已经‘弛’过了,朕的事业只能在‘张’上作文章。迟早有一天你明白,叫你管
兵是向着你——政务,你已经熟了嘛……朕若没有兵,早就翻了座儿了……“他用温热的手抚着弘历的手心手背,神情忧伤,悠着气说道:”朕……恍惚迷离…
…闭目就见鬼神……
这是不祥之兆,你要心里有个数……“弘历心中又悲酸又喜
悦,见小苏拉太监捧上药碗,忙接过喝了一口,品着味儿道:“朱砂重了一点,下一剂减二分朱砂,添二分天麻。甘草也要再加少许——请皇上用药!”
见雍正闭目点头,弘历轻轻托起他身子靠在大迎枕上,一匙一匙喂药。沉静中只听一阵衣裳
窸窣,引娣已经进来,还有彩云、霞姑几个宫女依次跟着,见有宝亲王亲自喂药,众人默默一蹲身退立一旁。雍正却睁开了眼,问引娣:“三阿哥呢?”
引娣见雍正容颜憔悴,几个时辰里仿佛老了十年,眼一红已坠下泪来,忙拭泪说道:“三爷去了韵松轩,他说奉旨照常办差……万岁爷,您这是咋的了?……”
“朕没什么……”
雍正的眼睛竟被她哭得一亮,吁气垂脸又道:“朕还要回畅春园,这里住还是太热——你们何必来回奔呢……”引娣见他如此温情,更觉伤感,因道:“园子里宫里都不净,许是什么克撞了。那个贾士芳什么的已经在垂花
门外候着,他是有道法师,主子召他进来行行法,恐怕就好了。“弘历见雍正点头,他却素来不喜与黄冠缁流厮混,因赔笑道:”儿子今晚还要见几个人,户部儿个司官也要接见。万岁这里现下有人,儿子回去,就便传贾某进来。宫门下钥前
儿子再进来给阿玛请安。“
雍正摆手道:“去办你的正经事……
今儿不要再进来了……“
弘历出去一时,便见弘昼带着贾士芳进来,贾士芳依旧那套黑衣,头发顶心挽了个髻儿,活似女人粗心梳拢错了头,几个宫女瞧着要笑又不敢。弘昼引着贾士芳在雍正榻前行了礼,笑道:“万岁,我十三叔已经恢复如初,贾某是有点真实手段的。”
“贾道长,”
雍正闪眼看了贾士芳一眼,“朕若见鬼神……
你瞧瞧这宫……有什么毛病……“
贾士芳漫撒一眼,笑道:“建这座宫不知请了多少喇嘛高
僧星术羽士来看,至不济的也和贫道本领相酹,不会有什么‘毛病’。方才五爷说了葛世昌的事,入宫时我就留心,果然有他的魂,却没有为崇,是给宫门门神挡了出不去,所以或有妖梦入怀的事。“雍正”嗯“了一声,他想起了方才的梦,喃喃合十说道:”就请士芳在御花园办个道场,清净一下这宫里吧……“
“道长,”雍正见贾士芳沉吟不语,顿了一下,“朕的大限是不是……”贾士芳扑哧一笑,说道:“皇上,《烧饼歌》里有几句,‘螺角倒吹也无声,点画佳人丝自分。泥鸡啼叫空无口,一上当年心在真。
‘说的就是皇上这一朝。天定的数虽不可亵,但我观皇上紫气蒸蔚,日未中天,寿祚正长呢,您只
管放心!“雍正自他进殿精神便陡地好转,听他这样讲,已是一抖擞身子坐了起来,问道:”那朕的病怎么说也祛不退?“
贾士芳相着窗外,又看看殿门口,一边回答雍正道:“凡食五谷者孰人无病苦之厄?皇上日理万机劳心最重,二竖自
然为害。但今日皇上这病绝非寻常灾厄,乃是有大神通人作法危害!“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