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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急得不得了,看来看去,只有三处骡马店,房子比较整齐,也还有人,我跟他们商量,借他们的地方让太后、皇上歇脚,总算稍微布置了一下。至于吃食,商量了好半天才说定,每家煮一大锅绿豆小米粥,那知道一煮好就乱兵上门,吃得光光。还剩下一锅,是我再三央求,说是不能让太后、皇上连碗薄粥都吃不上。乱兵算是大发慈悲,留了下来。”
听得这话,吴永心里很难过,但这时候不容他发感慨,只一叠连声地说:“还好,还好!这一锅粥无论如何要拚命保住。”
于是吴永由董福陪着,到了存有一锅绿豆小米粥的那家骡马店,进内巡视了一转,正屋是两明一暗的瓦房,中间放一张杂木方桌,两旁两把椅子,正中壁上悬一幅米拓的“寿”字中堂。细看四周,也还干净,可以将就得过。便即带着马勇,亲自坐在大门口把守,散兵游勇望望然而去之,一锅粥终于保住了。
不久,来了两骑马,后面一骑是肃王善耆,吴永在京里跟他很熟,急忙起身请安,肃王略无客套,直截了当地关照:“皇太后坐的是延庆州的轿子。后面四乘驮轿,是贯市李家镖店孝敬的,皇上跟伦贝子坐一乘,其次是皇后,再次是大阿哥,最后一乘是李总管。接驾报名之后,等轿子及第一乘驮轿进门,就可以站起来了。”
吴永诺诺连声,紧记在心。不久,只见十几匹马前导,一路走,一路传呼:“驾到,驾到!”
这样又过了好一会,才看到一乘蓝呢轿子,由四名轿伕抬着,缓缓行来,将到店门,吴永跪下高唱:“怀来县知县臣吴永,跪接皇太后圣驾。”
轿中毫无声息,一直抬进店门,接着是第一乘驮轿,皇帝与贝子溥伦,垂头丧气地相向而坐。吴永又唱名接驾,起身以后,仍旧坐在店门口,只见七八辆骡车陆续而来,一起都进了骡马店。此外还有扈从的王公大臣,侍卫护军,及马玉昆部下的官兵,乱糟糟地各找地方,或坐或立,一个个愁容满面,憔悴不堪。
就这时,里面出来一名太监,挺着个大肚子,爆出一双金鱼眼睛,扯开劈毛竹的声音大叫:“谁是怀来知县啊?”
吴永已猜想到,此人就是二总管崔玉贵,便即答道:“我是!”
“走!上边叫起,”崔玉贵一把抓住吴永的手腕,厉声说道:“跟我走!”
见此来势汹汹的模样,吴永心里不免嘀咕,陪笑问道:“请问,皇太后是不是有什么责备?”
“这那知道?碰你的造化!”
带到正屋门,崔玉贵先掀帘入内面报,然后方让吴永进屋。只见布衣汉髻的慈禧太后,坐在右面椅子上,吴永照引见的例子,先跪着报了履历,方始取下大帽子,“冬冬”地碰响头。
“吴永,”慈禧太后问道:“你是旗人还是汉人?”
“汉人。”
“那一省?”
“浙江。”
“喔,”慈禧太后又问,“你的名字是那个永字?”
“是,”吴永顺口答道:“长乐永康的永。”
“哦!是水字加一点?”
“是!”
“你到任三年了?”
“前后三年。”
“县城离这里多远?”
“二十五里。”
“一切供应,有预备没有?”
“已敬谨预备。”吴永答说,“不过昨天晚上,方始得到信息,预备得不周全,不胜惶恐之至。”
“好!有预备就得了。”慈禧太后一直矜持隐忍着的凄凉委屈,由于从吴永答奏中感到的温暖,眼泪如冰解冻,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放声大哭,且哭且诉:“我跟皇帝连日走了几百里地,竟看不见一个百姓,官吏更不知道躲到那里去了?昨天到了延庆州,才有人招呼,如今在你怀来县,你还衣冠接驾,可称我的忠臣。我真没有料到,大局会坏到这么一个地步!现在看你还不失地方官的礼数,莫非本朝江山还能保得住。”
说罢,哭声愈高,满屋中的太监,无不垂泪,里屋亦有欷殻А㈧'的声响,料想后妃宫眷亦在伤心。见此光景,吴永鼻子一酸,喉头哽噎,虽未哭出声来,但也说不出话来。
慈禧太后收一收泪,又诉苦况,“一连几天,又冷又饿。路上口渴,让太监打水,井倒是有,没有吊桶,太监又说,没有一口井里,不是有人头浮在那里,吓得浑身哆嗦。实在渴不过,采了几枝秫秆,跟皇帝嚼一嚼,稍微有点浆汁,总是聊胜于无。昨天晚上,我跟皇帝只有一条板凳,娘儿俩背贴背坐了一夜,五更天冷得受不了,也只好忍着。皇帝也很辛苦,两天没有吃东西,这里备得有饭没有?”
听这一说,吴永才知道延庆州知州秦奎良,带着大印躲开了。除了一乘轿子,不曾供应食物,横单上什么“满汉全席”、“一品锅”,不过慷他人之慨而已。
这样想着,觉得虽是一锅豆粥,亦无所愧作,便即答说:“本来敬谨预备了一席筵席,那知为溃勇抢光了,另外煮了绿豆小米粥,预备随从打尖的,亦抢吃了两锅。如今还剩一锅,恐怕过于粗粝,不敢进呈。”
“有小米粥?”慈禧太后竟是惊喜的声音:“很好,很好!快送进来。患难之中,有这个就很好了,那里还计较好坏?”
“是!”
这时慈禧太后才想起来,“你应该给皇帝磕头!”她转脸吩咐:“莲英,你给吴永引见。”
皇帝就站在桌子左面的椅子背后,不过照规矩见皇帝,必得有人“带班”,李莲英便权充“御前大臣”,向皇帝宣报:
“怀来县知县吴永进见。”
吴永便转过半个身子,磕下头去,皇帝毫无表情。吴永磕完抬头,才略略细看皇帝,只见发长逾寸,满脸垢腻,身上穿一件又宽又大的玄色旧湖绉棉袍。那模样令人想起破落户中抽大烟的败家子。
“吴永!”慈禧太后代皇帝吩咐一句:“你下去吧!”
下去第一件事就是将一锅小米粥抬进来,另外有几只粗碗,可是没有筷子。幸好吴永穿的是行装,荷包中照例带着一副牙筷,另外还有一把解手刀,擦拭干净了,进奉慈禧太后使用,此外就只好秫秸梗子代替了。
门帘放下不久,便听得里面唏哩呼噜吃粥的声音,很响,也很难听,骤听仿佛象狗在喝水。
恭候在门外的吴永,感慨万千,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可是,掀帘出来的李莲英,脸色恰好相反,带着笑容翘一翘大拇指,先作个赞赏的手势,然后才开口说话。
“你很好!老佛爷很高兴。”他说:“用心伺候,一定有你的好处。”
这在吴永当然是安慰,随即答说:“一切要请李总管照应。”
“当然,当然!”李莲英又用商量的语气说:“老佛爷很想吃鸡子儿,你能不能想法子?”
这出了一个难题,吴永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去想法子!”
等李莲英一转身,吴永立即懊悔,不该轻率答应,一堡皆空,那里去觅鸡蛋?说了实话,可蒙谅解,如今办不到倒不好交差了。
一路想,一路走,抱着姑且碰一碰的心思,走到街上。有家小店,里面空空如也,但悬着干辣椒、蒜头之类,似乎是家杂货店,便走了进去,在柜台上随手拉开一个抽屉看一看。
一看之下,吴永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抽屉里好好摆着五枚鸡蛋。吴永喜不可言,取下头上的帽子,将这五枚鸡蛋放在里面,小心翼翼的捧回骡马店。
可是从人四散,而原来看店的人,又因御驾驻跸,吓得溜之大吉,这五个生鸡蛋,如何煮熟了进呈,便大费周章了。
迫不得已,只好自己动手。幸而荷包里带着一包原名“洋火”,因为义和团忌“洋”字而改称为“取灯儿”的火柴。火种有着,生火不难,找到冷灶破釜,用碎纸木片烧开一小锅水,煮熟五个“卧果儿”,盛在一只有缺口的粗瓷碗中,加上一撮盐,小心翼翼地捧了进去,交给太监转呈。
不多一会,李莲英又出来了,“吴大老爷,”他说:“你进的五个鸡子儿,老佛爷很受用,吃了三个,还有两个赏了给万岁爷,别的人,谁也沾不上边儿。这是好消息。不过,老佛爷想抽水烟,你能不能找几根纸煤儿来?”
这又是一个意外的难题,吴永一面答应,一面思索。想起义和团焚表叩天,看纸灰升降定人生死所用的黄表纸,正就是制纸煤的材料,又记起不远一家人家,门口“义和神团”、“扶清灭洋”等字样的残迹犹在,必是一处拳坛,其中或者可以找到黄表纸。
找到那里,果不其然,地上有张践踏过的黄表纸,脏而不破,勉强可用,吴永将它裁成两寸宽的纸条,很用心地搓卷成纸煤。一共磋成八根,完好可用的却只得一半,但已足可交差。
呈进纸煤不久,但见门帘一掀,慈禧太后由李莲英陪侍,捧着水烟袋缓步而出,站定了一面自己吹着纸煤吸水烟,一面左右顾视,意态已近乎悠闲了。
一眼发觉躲在厢房中待命的吴永,慈禧太后立即用纸煤儿招一招,喊道:“吴永!”
“臣在!”吴永答应着,闪了出来,顾不得院子里的泥泞,跪了下来候旨。
“这次出行太匆促了,什么衣服都没有带。这里已是关外了,天很冷,你能不能想法子预备一点御寒的衣服?”吴永想了一下答说:“臣妻已故,镜奁衣箱,都存在京里。署中并无女眷,不过臣母有遗下来的几套穿衣,恐怕粗陋不足用。”
“能够保暖就可以了。不过皇帝的穿衣亦很单薄,还有格格们都只得身上一套衣服。你能多预备一点更好。”
“是!臣回臣的衙门里,立刻检点进呈。”
“好!你可以先回去料理,我跟皇帝也快要动身了。”慈禧太后又说:“我坐延庆州的轿子到这里,轿夫很累了,这里能不能换夫子?”
“臣已经有预备了。”
“延庆州的轿夫很好。这里换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象延庆州的轿夫那样?”
“都是官夫,向来伺候往来差使惯了的,应该都差不多。”
“人家伺候大官儿,不知道多少?”李莲英在一旁插嘴:“岂有连轿子都抬不好的道理!”
于是吴永在泥泞中跪安退下,接着便有懿旨,传呼起銮。这一次慈禧太后坐的是吴永的轿子,延庆州的轿子归皇帝乘坐。吴永在门外报名跪送之后,随即由间道策马回城,东门已经洞开,义和团则殊无踪影,一问才知道,此辈已经得到消息,扈从的官兵不少,怕遭毒手都逃走了。
行宫预备在西门,本是招待过往达官的一处行台,房舍本就宽整敞亮,只要洒扫清洁,加上铺陈,便觉粲然可观。这件事,吴永托了他的至亲在办,十分用心,里里外外,不但张灯结彩,而且贴上许多梅红笺纸的门联,虽都是尧天舜日之类的老套,但纸新墨浓,显得很有精神,吴永颇为欣慰。
不过有个景象很不妥当,城中因为畏惧乱兵,家家双扉紧闭,街如死市,气象萧索,便即多派差役,找着地保,逐家通知:“居民一律启户,门外摆设香案,有灯彩的悬灯彩,否则亦当用红纸张贴。大驾到时,不必回避,尽可在门外跪着看,不过不准喧哗乱动。”
刚办了这件事,打前站的太监已到,陪着看了行宫,满意之余,不觉感慨:“今天总算到了地头了!”
※ ※※
除了御膳以外,还得供应扈从的王公大臣、大小官员、随驾士兵的伙食。王公大臣的“一品锅”,毕竟有限,大小官员、太监、士兵的人数不少,只有以大锅菜相饷。怀来县向来没有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