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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叫他们!”皇帝对那宫女说,“把你们主子喝的茶,倒一碗我喝!”
“奴才喝的是菊花茶。”珍嫔答说,“只怕皇上喝不惯。”
“菊花茶消食败火,很好。”
于是珍嫔亲自去泡了一碗菊花茶,捧到皇帝面前。滚水新沏,茶还烫得很,口渴的皇帝却有些忍不得了。
“太烫!有凉一点儿的没有?”
“凉的是奴才喝残了的,可不敢进给皇上。要不……,”珍嫔用手指扶着太阳穴,偏着头想了一下,然后一掀眉说,“有了,对一点儿蜜水吧!”
语音清脆,真有呖呖莺声之感,加上她那娇憨的神情,皇帝未曾饮蜜,便已甜到心头。而珍嫔却不待他置可否,已经扭转腰肢,捧来一个青花小瓷缸,里面是调淡了的蜜水。这时瑾嫔也帮着动手,逼出盖碗中的茶汁,对上三分之一的蜜水,珍嫔接了过来,抽手绢拭净杯沿的茶渍,方始双手捧上。
“挺香的!”皇帝喝了一口,又喝一口,接连不断地,很快地喝了一半,“回头你说给他们,以后也照这个样子伺候菊花茶。”
“是!”瑾珍姐妹同声答应。
“去年我嗓子不舒服,也喝菊花茶,觉得不如这个好。”
“这菊花是杭州来的。”
“喔,”皇帝想到了,“必是长善给你捎来的。是吗?”
“是。”珍嫔戚然,“是奴才伯父给的。菊花到,出缺的电报也到了。”
“长善可惜!”皇帝安慰她说,“他的儿子很好,志锐是长善的儿子吗?”
“不是!是奴才大伯父长敬的儿子。”珍嫔答说,“奴才二伯父当广州将军的那几年,志锐一直在广州读书。”
“都说长善在广州的时候,风雅好客,很有些有才气的,在他那里。倒是些什么人呀?”
“有奴才的老师文廷式,他的才气最大。”
“是你的老师?”皇帝觉得很新奇似的,转脸问瑾嫔,“也是你的老师吗?”
“是。”
皇帝看看她们姊妹俩,十五岁的瑾嫔,已有大人的模样,十三岁的珍嫔,稚气多少未脱,不象是肚子里有墨水的,所以又问:“那姓文的教了你们几年书?”
“不过一年多。”瑾嫔唯恐皇帝考问,赶紧声明,“奴才姊妹,不过跟着文先生认几个字,不敢说是读书。”
“名师必出高徒,姓文的既有才气,想来你们的书,一定也读得很好。”皇帝接下来问:“当时还有些什么人?”
“有于式枚,他是广西人,跟志锐都是光绪六年的翰林。
还有梁鼎芬……。“
‘喔,梁鼎芬,我知道。是参李鸿章的!“
“是。”
“他革职以后,在干什么?”
“在广州。张之洞请他在广雅书院讲学。”
“于式枚呢?”
“听说在北洋幕府里。”
“姓文的点了翰林没有?”皇帝想了一下,“姓文的翰林,有个文治,是旗人啊!我记不得汉人有姓文的翰林。”
“他不是翰林,是光绪八年北闱的举人,中了举就丁忧,到光绪十二年才会试,没有考上。”珍嫔很认真地说,“考不上不是他的学问不好,决不是!”
看她那唯恐他人不信的神情,皇帝觉得天真有趣,不由得就笑出声来,“我知道你那老师是才子。”皇帝是抚慰的语气,“几时倒要看看他的文章。”
“奴才这里有他的诗稿。”
“好啊!拿来我看看!”
珍嫔答应一声,立刻就去开抽斗,却又临事踌躇,最后终于取来薄薄的一个本子,送到皇帝手上。
“啊,是宫词!”
听得这一声,瑾嫔脸上立即显得不安,但却无可奈何,她不能从皇帝手上去夺回那个本子,只微微向她妹妹瞪了一眼。
“我带回去慢慢儿看。”
皇帝起身离去,翊坤宫上上下下,跪送如仪。回进宫来,瑾嫔将珍嫔拉到一边,悄悄埋怨。
“文先生的宫词,都是有本事在内的。你怎么随随便便送给皇上看!不怕闹出事来?”
珍嫔也有些懊悔自己轻率,不过她向来好强,不肯认错,“皇上很厚道,很体恤人的。”她说,“决不会出乱子。”
“皇上是不会。就怕别人见到了,传到……。”瑾嫔叹口气,不敢再往下说,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珍嫔也省悟了。那些宫词如果让慈禧太后见到了,一定会有祸事。可是事已如此,急也无用,索性放出泰然的神色,笑笑不响。
※ ※※
在斋宫中的皇帝,这夜有了一样很好的消遣,玩赏那本诗册。册子是用上好的连史纸装订而成的,朱丝界阑,一笔媚秀而嫩弱的小楷。可以想象得到,出于珍嫔的手笔。
诗是二十一首七绝。题目叫做《拟古宫词》皇帝听翁同龢讲过,凡是“拟古”,往往别有寄托,可知这二十一首拟古宫词,就是咏的时事。这样一想,越有一种好奇的趣味,在灯下喝着茶,很用心地一句一句读:
“钗工巧制孟家蝉,孤稳遗装尚俨然;何似玉梳留别谱,镜台相伴自年年。”
皇帝有些失望,第一首就看不懂。姑且再往下念,念到第三首,非常高兴,到底明白了。
“鼎湖龙去已多年,重见昭宫版筑篇;珍重惠陵纯孝意,大官休省水衡钱。”
看到“惠陵”两字,通首可解。“惠陵”是指穆宗,那么“鼎湖龙去”当然也是指穆宗。“版筑”与“昭宫”连在一起用,自是指慈禧太后修西苑与颐和园,而用“重见”的字样,是说穆宗在日,曾有重修圆明园之议。
这就是说,当年穆宗为了重修圆明园,数度微行,感染“天花”,竟致不寿,“鼎湖龙去”十来年,前事淡忘,深宫重见修园的烫样和图说。虽然有人谏阻,并且象阎敬铭那些大官,不肯动用部款,但穆宗当年为了颐养圣母而有重修圆明园诏旨的孝心,须当珍重,不该吝予拨款。皇帝记得“水衡钱”的典故出在《汉书》上,命小太监检书来看,《宣帝记》
中果然有“以水衡钱为平陵徙民起第宅”这句话。汉朝的“水衡都尉”掌管皇室私藏,“水衡钱”就好比如今内务府的收入,但是汉宣帝却用来为“陵户”起造住宅。相形之下,修禁苑就显得自私了。
“果然是才子!这个典用得好!”皇帝轻声自语着,重新又讽咏了两遍,觉得就这二十八个字,比连篇累牍,义正辞严来谏止园工的奏折,更有力量。
经此领悟,第二首也看得懂了。
“内廷宣入赵家妆,别调歌喉最擅场;羯鼓花奴齐敛手,听人演说蔡中郎。”
那是慈禧太后大病初愈时候的事。为了替她遣闷,内务府曾经传唤了“落子馆”的几个姑娘,在长春宫演唱“八角鼓”。为此惹得惇王大为不满,一天在内务府朝房午饭喝了酒,正好奉懿旨召见,便穿一件葛布小褂,将辫子盘在顶上,口中哼着“什不闲”小调,徜徉入殿。李莲英大惊失色,慈禧太后却无可奈何,说得一声:“五爷醉了!”命太监将他扶了出去。心知惇王谲谏之意,从此不再“听人演说蔡中郎”了。
想到惇王的谲谏,皇帝又记起一件令人好笑而痛快的往事。一次惇王进献黄花鱼,而敬事房的太监有所需索,他便在召见时,亲自端了一盘鱼,呈上御案。慈禧太后不免诧异相问,惇王答道:“敬事房的太监要红包,不给不让送进来。臣没有钱,有钱也不能给他们,只好自己端了来。”慈禧太后大怒,将敬事房的太监,交付内务府杖责。
都说惇王粗略不中绳墨,其实也是贤王。皇帝心里在想,慈禧太后在亲贵之中,亦唯有对惇王还有三分忌惮。如今一死,就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直言切谏了。
掩卷长叹,伤感了好一会,皇帝方始又翻开诗册来看,第六首也是很容易明白的。
“千门鱼钥重严宸,东苑关防一倍真。廿载垂衣勤俭德,愧无椽笔写光尘。”
这是颂扬慈安太后。从咸丰十一年垂帘到光绪七年暴崩,整整二十年。如果慈安太后在世,今日是何光景?颐和园会不会出现?都难说了。
看到第十一首,皇帝入目心惊,这首诗可当作嘉顺皇后哀词。
“富贵同谁共久长?可怜无术媚姑嫜!大行未入瑶棺殡,已遣中官撤膳房。”
皇帝记不起嘉顺皇后是怎么一个样子了。这十来年也很少听人提到她。只隐约听说,嘉顺皇后是绝食而亡的,照这首诗看来,似乎不然。
“大行”是大行皇帝的简称,指穆宗。“瑶棺”便是白玉棺,皇帝记得是《后汉书》中王乔的故事,吴梅村的“清凉山礼佛诗”,就曾借用“天降白玉棺”这个典故,暗喻世祖驾崩。世祖也是出天花而死的,所以文廷式用“瑶棺”的字样,更显得工稳,而隐指穆宗之崩,也就更无可疑了。
殡是殡舍。这句诗是指明时间,穆宗初崩已殓,梓宫尚未移入景山寿皇殿以东的观德殿殡宫,“已遣中官撤膳房”,绝了皇后的饮食。照此看来,那里是嘉顺皇后绝食殉节,竟是为慈禧太后活生生逼死的。
想到这里,皇帝不寒而栗,同时也不肯相信有这样的事。
因而转脸吩咐伺候香案的小太监:“找张亦英来!”
张亦英自然也是太监。这个太监的出身与众不同,原是秀才,乡试不第,下帏苦读,三年之后,又复入闱,场中十分得意,自觉下笔如有神助,得心应手,必中无疑。谁知第三场墨污了卷子,就此贴出“蓝榜”。张亦英愤而“自宫”,居然不死,却成了废人。他是定兴人,此地从明朝起就出太监,便有人援引他入宫,补上太监的名字,派在乾清宫伺候穆宗读书。
光绪皇帝即位,张亦英仍旧在乾清宫当差。因为他是秀才出身,便无形中成了“谙达”,皇帝刚上书房的那两年,回宫温习功课,每每求助于张亦英。以后又成了皇帝闲谈的伴侣,宫中许多故事,皇帝都是从他口中听来的。
此时奉召来到御前,皇帝率直问道:“当年嘉顺皇后是怎样故世的?”
张亦英一愣,随即反问一句:“万岁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随便问问。你别管!你说就是了。”
“嘉顺皇后……,”张亦英放低了声音说:“是吞金死的。”
“怎么说是她绝食呢?”
“其实绝食不绝食,根本没有关系。”
“这话是怎么说?”
“同治爷龙驭上宾,嘉顺皇后哭得死去活来,打那时候起,就不打算活了。那里还有心进饮食?”
“饮食是有的?”
“自然有的。”张亦英说,“后家也常常进食物。”
皇帝一听这话,便立刻追问:“为什么后家要进食物?”
张亦英毫无表情地答说:“那也是常有的事。”
“总有点缘故吧?”
张亦英不答。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两下,慢吞吞地答道:“奴才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这是有意不说。皇帝当然也知道他是谨慎。但以前对嘉顺皇后的故事,只是好奇,听完无非嗟叹一番,此刻却不知如何,特感关切,若不问明,竟不能安心。
无奈张亦英已警觉到多言足以贾祸,越发装聋作哑。皇帝要想深入追问,却又苦于难以措词,只得作罢。
再看下面一首:“锦绣堆边海子桥,西风黄叶异前朝;朱墙圈后行骙断,十顷荷花锁玉娇。”
这首诗有确切的地名,皇帝读过《啸亭杂录》、《天咫偶闻》这些谈京师变迁及掌故的书,知道“海子桥”就是地安门外,什刹海上的三转桥,桥北不远就是恭亲王府,本来是和母凇G∧┠辏首铀揭榇⑽唬适咦颖蠢沼拉U表示:“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