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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0节西宫雷霆(1 )
潘祖荫瞿然动容,同时在心里默诵《史记•;张释之传》。
先是默念,念到张释之拜“廷尉”——汉朝的“刑部尚书”,便出声了:“其后,拜释之廷尉。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属之廷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惟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念到这里,潘祖荫轻击几案,慨然说道:”我就拿这个典故复奏。勉学张释之,但愿上头能有汉文之仁。“
“是。”沈家本显得很兴奋,忍不住还要说两句:“大人请再想下文。”
他是说张释之传的下文,是叙他所治的另一案:有人盗了供在汉高帝庙中的一只玉环,张释之照“窃宗庙服御”的罪,判处死刑。文帝意有未足,要灭此人的族。于是张释之提出这样一个疑问:盗宗庙的玉环要灭族,倘有人盗陵,还有什么比灭族更严的刑罚可用?这就是说,护军与太监因口角而斗殴这样的小事,竟要处死,则护军犯了更重的罪过,又当如何?
“听君一言,开我茅塞。”潘祖荫心悦诚服地拱着手说,“高明之至!”
未进长春宫,便觉兆头不好。既进长春宫,越觉得吉少凶多,但见太监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稍有响动,立时色变。潘祖荫真没有想到,太后的寝宫,是这样一片森罗殿似的气象。
揭开门帘,肃静无声,暗影中约略分辨得出慈禧太后的样子,他不敢平视细看,望着御座磕头请安,等候问话。
“你是哪一年进的南书房?”
不曾想到问的是这么一句!莫非要撤南书房行走的差使?这样想着,有些心乱,答得便慢了。
“皇太后在问,”李莲英提示了一遍,“哪年进的南书房?”
“臣,”潘祖荫定一定神,答道,“臣是咸丰六年十一月,奉旨以翰林侍读在南书房行走。算起来二十五年了。”
“有几个人在内廷当差当了二十五年的?”
这是提醒他要知恩,潘祖荫赶紧碰头:“臣蒙文宗显皇帝、穆宗毅皇帝、两宫皇太后特达之知,历事三朝,受恩深重,粉身难报。”
“哼!”慈禧太后冷笑,“倒说得好听。我再问你,你得过什么处分?”
这一问,越使得潘祖荫惶恐,只好一面回忆,一面奏答。
“臣于同治十二年,扈跸东陵,遗失户部行印,部议革职留任。同年十二月以磨勘处分,奉旨降二级调用,十三年正月奉旨赏给翰林院编修,仍在南书房行走。同年六月奉旨开复侍郎任内处分,以三品京堂候补。这都是出于先帝天高地厚之恩。”
“你眼睛里没有我,哪里还有先帝?”慈禧太后的声音渐渐高了,“你知道不知道,抗旨该当何罪?”
“臣不敢!”潘祖荫又说,“臣愚昧,真不知圣母皇太后指的什么?”
就这句话惹恼了慈禧太后,“你还跟我装傻!”她拍着茶几,厉声斥责,“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由此开始痛骂潘祖荫,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气,像村妇撒泼一般,完全失去了皇太后尊贵的身份。贵公子出身的潘祖荫,又是少年得志,几曾受过这样的凌辱?尤其使他觉得委屈的是,不但挨了骂不能回嘴,而且还得连连赔罪磕头,口口声声:“圣母皇太后息怒!”
一半是骂得累了,一半是李莲英的解劝,慈禧太后终于住口,将刑部的复奏揉成一团,劈面向潘祖荫摔了去,然后起身走了。
潘祖荫几乎走不稳路,踉踉跄跄退出长春宫,脸色惨白,像害了一场大病。出宫一上车,不回私第,直到刑部,将那“八大圣人”找了来,细说经过,说到伤心的地方,忍不住失声长号。
“八大圣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不是味道,看来是非屈法不能过关,但要处死刑则万万不能。
哭过一场,潘祖荫的心情比较开朗了,“现在也不必随便改议。”他拭一拭眼泪说:“且拖着再说。”
这一拖拖了十天,慈禧太后倒不曾再提起。她的病势又反复了,没有精神来过问此事,甚至连对俄交涉也管不下来。
由于崇厚的开释,剑拔弩张的局势,稍微缓和了些,曾纪泽已经跟俄国开议改约,这一下发议论的又多了。内容复杂,可议之事本多,而况有张之洞的榜样在,不事抨击,只论时事,不管隔靴搔痒也好,纸上谈兵也好,只要洋洋洒洒,言之成理,长篇大论地唬得住人,便有好处。这样便宜的事,何乐不为?因而一下子来了十几个折子,每个折子都有两三千字,慈安太后拿到手里,便觉得心头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怎么办呢?”她问慈禧太后,“我是办不了,你又办不动。找几个人来帮着看折子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慢吞吞地说:“按规矩,有军机在,用不着另外找人。不过,军机上那几个人,也就是这么回事了,再使不出什么着儿,另外找几个人也好。”
“找谁呢?”慈安太后说,“老五、老七。老六似乎也不能不在里头,再添上一个翁师傅好了。”
“有弘德殿,就不能没有南书房。”慈禧太后紧接着说,“把潘祖荫也添上。”
于是八月底降旨派、恭、醇三王及翁同NFDA2 、潘祖荫公同阅看对俄交涉的折件,并且指定南书房为看折之处。这道上谕,对潘祖荫是一种安慰,见得帘眷未衰,而对翁同NFDA2 则是一种鼓舞,当差越发要巴结,进军机的日子不远了。
就在三王两大臣公同看折的那一天起,各宫各殿开始拆遮阳的天篷。拆到长春宫发现一件奇事,屋顶上有好些黑色粉末,另外还有许多一擦即燃的“洋取灯”。内务府的工匠不敢隐瞒,将这些东西取了下来,据实报告监工的司员。
屋顶何来如许引火之物?那黑色粉末又是什么?内务府的司员也不敢擅作处置,将长春宫的大总管李莲英请了来,照样陈诉,同时请示处理办法。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1节西宫雷霆(2 )
“这是什么玩意?”李莲英大为疑惑,指着黑色粉末说,“先得弄弄清楚。有谁识货?”
“我知道。”有个太监说,“是火药。”
“什么?”李莲英的脸都吓黄了,仓皇四顾,然后沉下脸来叱斥:“你别胡说!”
那名太监还要申辩,便有懂得李莲英用意的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不让他开口。
“你别听他的!”李莲英对内务府的司员说,“什么火药,胡说八道!你告诉你带来的人,不准在外头瞎说,不然,闹出事来,吃不了你兜着走!”
那名司员当然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诺诺连声地答应着,自去告诫工匠,千万不可将这话说出去。在宫里,李莲英找了首领太监刘玉祥来,有一番诘问。
“你看看,谁干的好事?简直不要命了!”
刘玉祥也慌了手脚,“李大叔,”他说,“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请你老跟佛爷回……。”
一句话没说完,李莲英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呸!你简直糊涂到家了。这能跟佛爷回吗?吓着了,你有几个脑袋?”
刘玉祥一听这话,是要瞒着上头,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所以虽挨了一口唾沫,脸上却绽开了笑容,自己打着自己的头说:“李大叔教训得是!我糊涂。”
“查还是要查!”李莲英不胜忧虑地,“到底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打算干什么?”
问到这一层,刘玉祥怎么敢说?有火药、有引火之物,当然是要炸房子,炸房子干什么?不是要谋害皇太后吗?这是大逆不道的事,一追究起来,凡有守护、“坐更”之责的太监,一个都脱不得干系。办起罪来,至少也得充军。
越想越害怕,刘玉祥的两条腿瑟瑟发抖,“李大叔,李大叔!”他说,“谢天谢地,发觉得早。我看,查也无用,只有以后好好儿当心。”
“怎么叫‘查也无用’?当然要查,暗地里查!”李莲英说,“还有件事,谁要是在佛爷面前多句嘴,我就着落在他身上问火药来源。”
等刘玉祥一走,李莲英发了半天的愣。事情是压下来了,但千斤重担都在自己一个人肩上,万一让慈禧太后发觉其事,追究责任,说一句:“这样的大事,你何敢瞒着?莫非你要包庇叛逆?”
转念到此,惊出一身冷汗。自己是一片赤忱,怕慈禧病中受惊,大为不宜。只是事情不发作便罢,一发作无可辩解,苦心白费,还是小事,“包庇叛逆”这个罪名,岂是可以开得玩笑的?
他在想,这件事无论如何得要找个有担当的人说一说,一来讨个眼前的主意,二来为将来安排个见证,自己的一片苦心,才不致于被埋没。
照规矩应该找内务府大臣,但李莲英不甚情愿。在他心目中,内务府大臣算不了什么,有几个还要看自己的脸色,如何甘心倒过来去跟他们讨主意?
静静想了一会,决定去找领侍卫内大臣。宫中宿卫,本由领侍卫内大臣分地段负责,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原也该让他们去处置。这样想停当了,立即到王公朝房找着该管的伯彦讷谟诂,悄悄地细诉此事。
“有这样子的怪事!”伯彦讷谟诂叹口气,“真是麻烦不打一处来!那洋取灯儿呢?我看看。”
李莲英做事细心,随身带着一包火药、一包洋取灯。火药不容易验出什么来,洋取灯却是一望便知新旧。
“你看这梗子,还挺白的,梗子上的‘红头’,也是好好的。”伯彦讷谟诂说,“搁在哪儿,还不过几天的工夫,不然,雨淋日晒,早就不成样子了。”
李莲英答道,“王爷说得是。”
“这事儿,你该去查!决不是外头人干的。”伯彦讷谟诂说,“十之八九是李三顺干的。可恶!他这样子‘栽赃’陷害护军。”
他的意思是指李三顺为了想嫁祸护军,故意“栽赃”,追究起来好办护军门禁不严的罪。李莲英也觉得有此可能,却不得不为太监辩白。
“他们不敢。尤其是李三顺,一个毛孩子,决不敢这么大胆。”
“哼!毛孩子!”伯彦讷谟诂冷笑,“这年头人心大变,什么十恶不赦的人都有。莲英,我可告诉你,我要奏请严办。”
“王爷,”李莲英提醒他说,“这件事闹开来,可不容易收场。”
伯彦讷谟诂沉吟不语,为此掀起大狱,确是不容易收场,因而问道:“你的意思呢?就此压了下来?”
这话在李莲英就不敢应承了,“我原是跟王爷回明了,大主意要王爷拿。”他又说,“西佛爷这几天脾气不好,王爷瞧着办吧!”
伯彦讷谟诂又踌躇了,这几天他也有烦恼,怕惹慈禧太后格外生气,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伯王的烦恼是,无端惹出一场命案,在神机营闹成很大的纠纷。以蒙古亲王之尊,就算杀一无辜,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为其中牵涉到醇王,事情就麻烦了。
第一部分柳堂死谏第32节伯王典兵(1 )
从光绪入承大统,醇王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未便再担任任何差使,所兼各职,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