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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跪着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正在回话,小李便在他身旁一跪,等他的话完了,才高声报告:“奴才李玉明恭请两位主子的圣安。”说着,取下帽子,“崩冬”一声磕了个响头。
“小李,”慈禧太后一开口就是揶揄的语气:“你好逍遥自在啊!”
小李愣了一下,才省悟到那是指他奉旨出宫这回事,随即竦然答道:“奴才不敢躲懒,奴才奉万岁爷的旨意,出宫办事去了。”
“办什么事?”
小李撒了个谎:“万岁爷命奴才到琉璃厂,买一本小本儿的诗韵,说带在身上方便。”
“噢!”慈禧太后似乎信了他的话,但接下来却问得更严厉:“奉旨出宫办事,是怎么个规矩?你知道不?”
这下糟了!照规矩先要到敬事房回明缘由,领了牌子才能出宫,小李是悄悄溜了出去的。可是,安德海不也常常从中正殿的西角门溜出去吗?他怎样想着,便瞄了安德海一眼,意思是要他出言相救,不然照实陈奏,追问起那道方便之门是谁开的?彼此都有不是。
谁知安德海把头一偏,眼睛望着别处,这是懂了他的眼色而袖手不理的神情。小李暗中咬一咬牙,真想把那道便门的底蕴揭穿,但话到口边,终觉不敢,只好又碰响头。
“奴才该死!”他说,“都因为万岁爷催得太急,奴才忙着办事,忘了到敬事房回明,是奴才的疏忽。”
“此非寻常疏忽可比!”慈禧太后不知不觉地说了句上谕上习见的套语,“这是一款罪,先处分了再说,拉出去掌嘴五十!”
“喳!”总管太监答应着,爬起身来拖小李。
小李还得“谢恩”,刚要磕头,安德海为他求情:“奴才跟主子回话,李玉明是万岁爷喜欢的人,求主子饶了他这一次。”
这那里是为他求情?是火上加油,慈禧太后立即发怒,“怎么着?皇上喜欢的人,我就不能处罚?”她说:“我偏要打,打一百。”
安德海不响了,神色自若地退到一边,小李在心里骂:果不其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着好心”,咱们走着瞧!
就这时候,玉子悄悄拉了慈安太后一把,她原来也就打算替小李说情,因而转脸说道:“既然还要问他的话,就在这儿让他自己掌嘴好了。”
这些小事,慈禧太后自然听从,点点头:“好!”她望着小李说,“你自己打吧!看你知道不知道改过?”
打得轻了,就表示并无悔意,要打得重,才算真心改过。
于是小李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打得既重且快。
小李自责,安德海便在一旁为他唱数,打得快,唱得慢,小李又吃了亏,多打的算是白打。慈安太后久知安德海刁恶,但都是听人所说,这一来,却是亲眼目睹,心中十分生气,便看着他大声说道:“不用你数!”接着又对慈禧太后说:“也差不多够数儿了,算了吧!”
慈禧太后这下不如刚才答得那么爽利,慢吞吞地对小李说道:“听见没有?饶你少打几下。”
第一款罪算是处分过了,还有第二款罪要问。慈禧太后吩咐敬事房总管和安德海都退了出去,同时传谕:不准太监和宫女在窗外窃听。小李一看,独独还留着一个玉子,显见得要问的话,也与她有关,那就更证明了自己的推测不错,桂连的事发作了!
窗外人影,迅即消失,殿廷深邃,有什么机密要谈,再也不虞外泄,但慈禧太后却不说话,有意无意地瞟着左方,意思是要等慈安太后先开口。而她,只尽自抽着烟,那份沉寂,令人不安。小李一直以为有慈安太后挡在前面,安德海也会侧面相助,可以放心大胆,谁知安德海存着落井下石的心,现在看慈安太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担当,果真如此,可就完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发抖,微微抬头,以乞援的眼色去看玉子,她却比他要镇静些,还报眼色,示以“少安毋躁”,然后推一推慈安太后轻轻说道:“该问什么,就问吧!”
“也没有什么话好问。”慈安太后考虑了好半天了,说这么一句话,是有意要把事情冲淡,“小李,你说实话,皇帝在别的地方召见过桂连没有?”
全心全意在对付这件事的小李,一听就明白了,心里真是感激慈安太后,这句话问得太好了,在他看,这简直就是在为他指路。“跟两位主子回奏,奴才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有三百五十天跟在万岁爷身边,就是偶尔奉旨出外办事,或是蒙万岁爷赏假,离开一会儿,回来也必得找人问明了,万岁爷驾幸何处,是谁跟着。奴才不敢撒谎,自己找死,确确实实,桂连除了在母后皇太后宫里,跟万岁爷递个茶什么的以外,没有别的事儿!”
他这样尽力表白,语气不免过当,特别是最后一句话说坏了。慈禧太后捉住他的漏洞驳问:“什么‘别的事’?谁问你啦?也不过随便问你一声,你就噜噜苏苏说了一大套,倒象是让人拿住了短处似地。哼,本来倒还没有什么,听你这一说,我还真不能信你的话!”
小李懊丧欲死,恨不得自己再打自己两个嘴巴,为的是把好好一件事搞坏了,不过他也很见机,知道这时候不能辩白,更不能讲理,唯有连连碰头,表示接受训斥。
玉子也是气得在心里发恨,但她比小李更机警,词色间丝毫不露,只定下心来在想,这就该问到自己了,可不要象小李那样,道三不着两,反倒让人抓住把柄。
她料得不错,果然轮到她了。慈禧太后对她比较客气,声音柔和地问:“玉子啊,你说说倒是怎么回事儿?”
她不慌不忙地走出来,斜着跪向慈禧太后,心里已经打算好了,越描越坏事,所以决定照实陈奏。
“跟圣母皇太后回话,”玉子的声音极沉稳,“桂连生得很机灵,万岁爷对她挺中意的。做奴才的总得孝敬主子,万岁爷喜欢桂连,所以等万岁爷一来,奴才总叫桂连去伺候。”
这番话说得很得体,慈禧太后不能不听,但也还有要问的地方:“是怎么个伺候啊?”
“无非端茶拿点心什么的。有时候万岁爷在绥寿殿做功课,也是桂连伺候书桌。”
“喔!”慈禧太后心想:这样子皇帝还会有心思做功课?但这话到底没有问出来,换了一句:“桂连在屋里伺候,外面呢?”
小李这时嘴又痒了,抢着答了一句:“外面也总短不了有人伺候。”
“谁问你啦?”慈禧太后骂道:“替我滚出去!”
这就等于赦免了,小李答应一声,磕个头退出殿外。
“玉子,”慈禧太后的声音越发柔和了,“我知道你挺懂事的,你可不能瞒我!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一瞒反倒不好了。”
“奴才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瞒两位主子。”玉子斩钉截铁地为她自己,也为皇帝和桂连辩白:“万岁爷喜欢桂连,拉着手问问话是有的,别的,决没有!奴才决不是撒谎。”
“也许你没有看见呢?”
“那不会!”慈安太后接口说道:“我那一班丫头,都让玉子治服了,一举一动她都知道。”
“那么,”慈禧太后对玉子点点头,表示满意:“你起来吧!”
等玉子站起身来,慈禧太后提议去看看皇帝的伤势,慈安太后自然同意。于是太监、宫女一大群,簇拥着两宫太后到了养心殿西暖阁。那里的太监和首领太监张文亮,都在寝殿中照料,跪着接了驾,回奏说皇帝刚刚服了止疼活血的药睡着。
“能睡得着就好!”慈安太后欣慰地说,“咱们外面坐吧,别把他吵醒了。”
到了外面,慈禧太后把张文亮极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又吩咐严格约束小李。最后追究出事的责任,平日陪着皇帝“练功夫”的小太监,一共有五名,每人打二十板子,这是从轻发落,因为慈禧太后决定把皇帝伤手的事,瞒着师傅们,所以处罚不便过严,免得惹人注意。
这重公案算是料理过了,对桂连跟皇帝的亲近,慈禧太后始终不能释然。从上年年底,皇帝经常逗留在长春宫,问起缘故,听安德海说起是为了桂连,她就决定要作断然处置,只以碍着慈安太后,很难措词,所以一直隐忍不言。现在事情既然挑明了,正不妨就此作个明白的表示,把桂连撵出宫去。
但是,这总得有个理由。桂连似乎没有错处——桂连有没有错处,对她本人来说,无关紧要,要顾虑的是,对慈安太后得有个交代。
“有了!”她自语着,想起有件事,大可作个“题目”。
于是第二天在召见军机以后,慈禧太后特意问起书房的情形。这该归李鸿藻回奏,启沃圣聪,他自觉责任特重,只要两宫太后问到,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皇帝常有神思不属的情形,功课有时好,有时坏。圣经贤传,不甚措意,对于吟咏风花雪月,倒颇为用心。
这番陈奏,慈禧太后恰好用得着,退朝休息,她悄悄对慈安太后说道:“姐姐,有句话,我今天可不能不说了,这样子下去,不是回事!”
见她神色肃然,慈安太后不由得诧异:“什么事啊?”
“我跟你实说了吧,桂连的事,都瞒着你,我听得可多了!
皇帝才这么大岁数,不能让那么个丫头给迷惑住了!“说得好难听!慈安不由得有些皱眉,”什么事瞒着我?“她问:”你又听到了什么?“
“可多了!”慈禧太后想了想说:“只说一件吧,桂连跟皇帝要了个宝石戒指,你知道不?”
“这……,”慈安太后有些不信:“不会吧?”
“我本来也不信,从没有这个规矩,桂连不敢这么大胆,谁知道真有那么回事。你知道,皇帝跟谁要了个戒指给她?”
“谁啊?”
“大公主。”
这下慈安太后不能不信了,“我真不知道!”她不断摇头,显得不以为然地。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我再跟你说了吧,桂连那么点儿大,人可是鬼得很!她拿那个戒指,当做私情表记。”
“啊!”慈安太后失声而呼,不安地说:“怎么弄这些个鼓儿词上的花样?刚懂人事的男孩子最迷这一套。”
“可不是吗!李鸿藻的话,就是应验。”
“你是说皇帝爱做风花雪月的诗?”慈安太后紧皱着眉:“这样子下去,念书可真要分心了。”
“已经分心了!”慈禧太后的神色,异常不愉,“前些日子让他念个奏折,结结巴巴,念不成句,这,怎么得了呢?”
慈安太后不响,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扶着椅背沉吟。
慈禧太后也不作声,看出她已落入自己所安排的圈套中,落得不作表示。
“我得问一问这回事儿!”
“问谁啊?”慈禧太后说,“问她自己?”
“不!我叫玉子问她。”
“问明白了怎么着?”
“真要有这回事儿,可就留不得了!”
“哼!”慈禧太后又微微冷笑,“只怕问也是白问。”
“不会!”慈安太后很有把握地说,“戒指的事,大概玉子也不知道,不然,定会告诉我。”
“这就可想而知了!”慈禧太后说,“连玉子都不知道,那不是私情表记是什么?”
“啊!我倒想起来了。如果真的有了‘私情’怎么办?那决没有再打发出去的道理!”
这确是个疑问,也是个麻烦。照规矩来说,宫女如曾被雨露之恩,就决不能再放出宫去。那一来就得有封号,最起码是个“常在”或“答应”,既然如此,也就不能禁止皇帝与桂连“常在”,或者不准桂连“答应”皇帝的宣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