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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眼前这个栈道目力所及之处,几乎一个凿孔与木梁都没有,几十条粗大的双股麻绳巧妙地借用凹凸不平的山势,用钩连、悬吊以及杠杆原理让整条栈道浮在半空,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吊桥。从工程学的角度来说,几乎把借力发挥到了极致,实在是一项杰作。
木户加奈这时脱口而出一句日语,表情变得有些激动。我们三个人都看着她,她用中文说,这种建筑手法她曾经见过,是北海道古阿伊努族人发明的一种叫“库奴”的山梯,用树藤绕过一个个岩壁凸起的支撑点,把木板层层悬吊在山侧,这种方式费时少,所需人手也不多,适用于一些海拔不高且山势复杂的小山。木户有三曾经有过专门的论著,还得过奖。
“这么说,这条栈道,很有可能是你祖父木户有三修筑的?”我脱口而出。木户加奈点点头,望着那栈道吊索,双眼竟有些湿润。
从岐山到海螺山,就算步行绕路,有五天工夫也就足够了。而木户有三和许一城在这里足足消失了两个多月,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件事。现在看到这库奴栈道,我猜很可能这两个月时间里,他们两个人——或者是三个人——在木户有三的主持下搭起了这条栈道,好爬上山顶。
可这样就有另外一个问题:海螺山不是什么难爬的山,用普通的登山设备足以保证他们登顶。何必大费周章修这么个阿伊努族的栈道来?要么是他们想运什么东西上去,要么是想把什么东西运下来……
“看来只有到了山顶,才知道答案。”
我迈步朝前走去,却被方震按住了肩膀:“你不能过去,这条栈道年久失修,绳索和木板恐怕都已经糟朽,贸然上去太危险了。”木户加奈也补充道:“方桑说的没错。库努栈道的耐久性很差,阿伊努族都是把它当作临时通道来使用。即使我祖父用的材料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能保证它还能安全使用。”
“那怎么办?还是按原计划攀岩而上?”我有些焦虑。
方震没有回答,走到栈道的入口处,抬头观察了半天,用脚踏了踏木板,又用手晃晃绳子,回头说道:“这条栈道是分段的,每二十米是由一套独立的绳索系统悬吊。等一下我走在前面,你们跟在我后面二十米。直到我确认脚下的一段是安全的,你们再前进。要注意,只踩我踩过的木板。”
他自告奋勇,让我忽然感到很过意不去。这件事太危险了,带路的人稍不留神就会丧命。我说:“老方,你没必要跟我们上去。”方震淡淡地笑了笑:“这是任务。”
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只得同意这么做。方震一指谢老道:“你在下面看着,万一上面发生什么事,好尽快通知别人。”谢老道看起来很怕方震,只得悻悻同意。
我们把重的行李都搁在山下,交给谢老道看管,身上只带了一点点食物和全套登山绳索、登山钩,木户加奈还挎了一具迷你相机。方震在前,木户加奈在中间,我在最后,三个人战战兢兢地踏上了栈道。
这一路的惊险自不用说。这条古老通道已经在山莽中隐藏了六十多年,每走一步都会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吱呀声,摇摇晃晃。我们三个人为了取得重量上的平衡,彼此隔得很远,每走一段就挂一个安全钩在岩壁上,以避免吊栈突然坍塌。我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的虚空,双腿有些发软,想到六十多年前,我的祖辈和木户加奈的祖辈也是这样一步步踏上山顶,感觉有一种时空穿梭的奇妙感。
“如果我失足掉了下去,不知道会有谁为我哭泣。”我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这个世界上,能够为我伤心的人都不在了,只有木户加奈?或是黄烟烟?对她们我都没什么特别大的信心。
海螺山海拔不过两百米,我们爬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才算有惊无险地抵达山顶。到了山顶以后,我们三个都累得气喘吁吁,小腿肚子因为过于紧绷而酸疼不已。我气还没喘匀,就被木户加奈一把抓住胳膊。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肤,刺痛不已。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在我们面前是一堵两米多高的砖墙,在下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高大。在如此荒凉如此险峻的山顶,居然突兀地出现这么一面人造的东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眯起眼睛端详起来。
这一看,越看越觉得熟悉。我看向木户加奈,她激动得连连点头,表示我没看错。我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拿到眼前。果然,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那张合影,背景正是这堵砖墙。虽然历经这么多年,城墙侵蚀风化,破落不堪,但大体模样仍在,只是砖隙间的青草多了。我们一直以为那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是某一处隐秘的平原古城,却没想到坐落在这么高的山顶之上。
栈道和照片都毫无疑义地证明,木户和许一城在1931年的秘密考察,就是以这个山顶为最终目标。我们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相近在咫尺时,还是有一种惶惑与兴奋。我甚至可以听到木户加奈咚咚的心跳声。
这堵墙壁不太长,大约只有五六米长,然后就朝里侧拐了过去,像是把什么东西给围住了。方震靠在墙下,点起了一支烟,悠然望着远处群山,对如此离奇的场景毫不动心,甚至不肯多挪一步去看看。诚如他所言,他只是来负责我们安全的,其他的事都没兴趣。
跟他相比,我和木户加奈的好奇心已经强烈到要爆炸了。我们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绕过墙,看到在另外一侧的围墙正面是一座已经呈半坍塌状的石门。我们穿过石门,停住了脚步。
这里距离胜严寺的大日如来恰好十五公里,正是卢舍那佛的假定供奉点。可是,我们既没看到对供的卢舍那佛,也没看到谢老道说的什么坟墓。
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座破败小庙。这庙太小了,甚至不及农村里随处可见的土地庙规模。与其说是庙,倒不如说是一座石砌的落地神龛。神龛上头是云拱形状,阴刻着一道石匾“义在春秋”。龛内供有一尊半人高的铜像,丹凤眼,及腰长髯,手中一柄青龙偃月刀。
这是一座关帝庙。
第八章 真假古董的密码
我万没想到,在这个预计供奉着卢舍那佛的地方,居然不是寺庙,不是佛龛,而是一座关帝庙。
只是这关帝庙,看上去说不出的古怪。木户加奈抓住我的胳膊,喃喃道:“这样的建筑风格,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经她一提示,我很快注意到,这座迷你关帝庙,在各种细节上都显得与众不同。比如它的纹饰与檐角龛前的曲度很大,墙沿里都塞满了断面齐整的菇莎草(汉族俗称万年蒿,是一种产于北方高原的茅草,常被用红土色染过后,装饰在藏式建筑的墙体上方,作为饰带装饰),看上去嵌了一条棕红色的饰带——这很接近藏区的庙宇风格。
我凑近两步,看到那尊关公铜像,虽然衣饰穿着还是汉地风格,但脚踩着的坛座,却是一朵曼荼罗花。一看到这花,我心中一惊,连忙让木户加奈原地等着,然后绕到这半庙半龛的背后。果然,在庙龛的背后,我发现了一座已然倒塌的石刻经幢(幢,原是中国古代仪仗中的旌幡,是在竿上加丝织物做成,又称幢幡。由于印度佛的传入,特别是唐代中期佛教密宗的传入,开始将佛经或佛像书写在丝织的幢幡上,为保持经久不毁,后来改书写为石刻在石柱上,因此称为经幢),不过幢顶、幢身和基座三节还算分得清楚。
经幢这种东西,是唐代中期出现的。当时的人相信经幢里蕴涵着无边佛法,可以避邪消灾,镇伏恶鬼。这经幢有一个八角形须弥座,幢身可见曼荼罗花的纹饰,显然是密宗的东西。
也就是说,这是一座密宗风格浓厚的庙宇,里头供着一位关公。
我忽然有一种电视换错了台的感觉,《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跑到《上海滩》,去跟许文强谈恋爱。
我愣了愣,忽然想到,按道理经幢上应该都有立幢人的姓名,急忙蹲下身子仔细去看,发现刻字已经没了,只能依稀看到一个“信”字和下面“谨立”二字,其他信息都付之阙如。
上面只有汉文没有藏文,这可以理解。如果这关帝庙是跟武则天的玉佛头属同一时期产物的话,在那个时候,藏文刚刚诞生没多少时间,还没流行开来。
我观看良久,回转到庙前头来。木户加奈正在给那尊关羽像拍照,她看到我走回来,问我有什么发现。我摇摇头,木户加奈指着关公道:“这个应该就是蜀汉的武将关羽吧?”
“是的。”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关公?它和我们在胜严寺里看到的那半截石像,有什么联系吗?”
我否认了这个说法。胜严寺那个关公像,最多是清代的东西,跟这个关帝庙年代差得远着呢。再说,自从神秀把关羽提升为佛教护法神以后,中土庙宇的关羽像随处可见,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木户加奈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胶皮手套戴上,伸手去摸关公像,从头到脚摸得相当仔细,还用一把小尺子去量。过了十分钟,她回过头来对我说:“这尊青铜像差不多有一千多年历史。”
“哦?数字能估得这么精确?”
“嗯,我是从铜像表面的锈蚀厚度推测的。你看,这锈蚀面层叠分明,分成好几个层次,蚀感均有细微差别。有一个估算的公式。”木户加奈回答,一涉及到专业领域,她的语气就不再腼腆。
我笑道:“我倒忘了,你有篇论文就是讨论这事儿的。”
我记得在木户加奈的简历里,曾经发表过一篇试图把文物包浆量化的论文,很有野心。她既然能写这种内容的东西,对古董的鉴别肯定是有相当的自信。
木户加奈道:“这并非全是我的成果。我的祖父木户有三才是这个理论的最早提出者。”
我看她说得非常自豪,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不知道,这尊关公像可不是真品,它应该是1931年6月在岐山诞生的,制造者正是郑虎。
我忽然想到,这铜像是民国产物,身上锈蚀却这么厚,明摆着是故意做旧。许一城找郑虎造这么个东西,肯定是打算设局骗木户有三。那些看似古旧的铜蚀,不仅骗过了当代的木户加奈,恐怕还骗过了几十年前的木户有三。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的话,那么许一城和木户有三的探险之旅,其意味就和公开历史变得大不一样了,变成了一场骗局,许一城是设局者,而木户有三是受害人。
可是,为什么是关羽呢?这个符号在佛头案里有什么特定的意义?
木户加奈看我发愣,双眼充满了疑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她说得非常委婉,但我能感觉到语调里淡淡的伤心。她似乎觉察到我有事情瞒着她,女人的直觉,还真可怕。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青铜关羽的故事说给她听了。既然她已经向我坦诚,如果我还继续藏着掖着,就太不爷们儿了。我说完以后,木户加奈脸色变了三变,看来她也意识到了,自己鉴定这青铜像的错误,祖父在几十年前也犯过一次。
她轻轻抓住我的胳膊,长长叹息道:“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夫妻之间,不需要再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