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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肖珂惊道:“上回你让我向宋若茵打听圣上对立后的看法,就是为了这个?”
“可是宋若茵误导了我。”
武肖珂面色发白:“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若茵说得不对。可是……她为什么要骗我?”
段文昌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按说死者为大,她又是你的闺中密友,我不该说她的不是。但这个宋若茵确实心怀叵测,我的的确确是被她给害了。”
“圣上迁怒于你了吗?”
“倒不曾有明确的表示。他只是将我的表章按下不回,但在朝堂上明显地对我冷淡了许多。我感到十分不安,又弄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恰好那日宋若茵来访,我匆匆向她求教,结果她暗示我,去平康坊找杜秋娘。”
“天哪!”
段文昌苦笑:“事情就是这样。我去了平康坊好几次,想见杜秋娘一面却分外困难。即使见到了,也根本谈不上什么话。那段时间我仿佛陷入魔障之中,越困惑就越挣扎,越混沌就越焦躁,于是便干脆夜夜去访。与此同时,我也开始对宋若茵起了疑心,所以就更无法面对你……”
武肖珂喃喃:“但你最终也没在杜秋娘那里找到答案。”
“当然没有。而且不久后,宋若茵和杜秋娘相继横死,我大为震惊,怎敢再轻举妄动。圣上正在全力调查宋若茵和杜秋娘的死因,我只想尽快知道结果,以解心头疑团。谁又能想到,成式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顿了顿,段文昌又喟叹道,“正是在那一夜的危局中,我才发现所谓的皇恩、所谓的仕途,种种皆为虚妄。任凭什么,都不能让我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遇害而无动于衷。也正是那个危局,令我彻底醒悟。咳,我过去的那段时间里,都在做些什么?如今想想还感到后怕,所幸未曾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现在,成式也平平安安地回家来了,我再无他求。”
“郎君——”武肖珂嘤咛一声,投入段文昌的怀抱。两人紧紧相拥,真如分别了半生再重逢一般,情深缱绻难分难舍。
她沉醉地想,为了这一刻,再多的失望和磨难都是值得的。也许,这一切都是上天给他们夫妇的试炼……
“你方才说,成式遇险时见到杜秋娘了?”段文昌突然问。
“啊,他是这么说的。”
“怎么可能,杜秋娘数日前就死了。”
“大约……是他的头脑还未清醒吧?”
二人还在疑惑,却听榻上传来低低的叫声:“阿母……”
“我来了。”武肖珂连忙答应,向丈夫微笑,“成式醒了,直接问他吧。”
4
两天后的晌午,在京兆府中,郭鏦把段文昌的奏表一连读了三遍,越读心情越沉重。
按理说,段成式和李忱都安然无恙地救了回来,皇帝也格外开恩,免去追究所有相关人等的罪责,只是将金仙观中的池塘填埋,后院重新封闭了事。危机已经过去,生活也恢复了原先的秩序与平静。整个事件,似乎都可以被看作为无知小儿闯出的一次不大不小的祸事,应该将其彻底抛至脑后了。
唯有京兆尹郭鏦奉圣上旨意,要把事件的全部经过梳理清晰,以鉴真相。
三个孩子中,郭浣早把能说的都说了,并且在事后挨了郭鏦的好一顿胖揍,至今仍赖在房中不肯见人。李忱,本是个人尽皆知的痴儿,救回来时虽没受什么外伤,但问什么都不开口。皇帝怜惜这个傻儿子,已带回大明宫中自己的寝殿里,两天来除了处理政务之外,都亲自陪伴安抚着,自然也强他不得。所以,郭鏦对段文昌的奏章抱了极大的希望。
一则,段成式是整个事件的主谋;二则,段成式是三个孩子中年龄最大头脑最灵的;三则,是他拼死游出地道求救,才保得十三郎平安。郭鏦满心以为,只要段成式清醒过来,将来龙去脉说清楚,自己也就能向皇帝交差了。
可是段文昌交上来的奏表,却令郭鏦大为困惑了。
前面关于三人合谋去探“海眼”的描述,和郭浣所述的一致,并无出入。从进入地窟之后到李忱的血珠放光,引导段成式触动机关开启铁门,就让郭鏦觉得有些匪夷所思起来。再到进入地道,积水灌注,淹没去路,两人凑巧躲入地道侧壁上一个凹陷的附洞才侥幸逃命,倒是让郭鏦读得惊心动魄,后怕不已。之后便是段成式决定凫水游出地道求救,郭鏦正在暗暗为这孩子的勇敢叫好,紧接着,便看到了让他实在无法接受的段落。
据段成式描述,他通过“海眼”游入大海,见到了杜秋娘幻化而成的鲛人。正是鲛人将他从海中救起,又施法术救出了十三郎。
为了慎重起见,郭鏦把这段描述读了又读,企图找到些真实感。但每次读完,他都在内心里发出同样的感慨:“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京兆尹郭鏦知道,段成式素有想象驰骋、信口开河之名,却不料他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也能编出花来。更可气的是,段文昌居然把这些胡言乱语都一字不漏地录下来,并在奏章上美其名曰:如实据奏,不敢擅动一字。
郭鏦心说,好个段文昌,你的宝贝儿子闯了大祸,你倒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可我要是把这些疯言疯语上奏给皇帝,他肯定又会大怒。到时候怪罪下来,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呢?
郭鏦正对着奏表生闷气,衙役来报,司天台监李素到了。
郭鏦可算盼到了救星:“快快,快请他进来。”
因是多年老友,彼此无须寒暄,刚一落座,波斯人便眯缝着一对碧眼道:“京兆尹大人这么急着召唤本官,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郭鏦把段文昌的奏章往对面推了推:“你看看这个。”
李素只扫了一眼,便摇头道:“不妥。这份奏表涉及前两日的危情,圣上并未命李素参与调查,我不能看,不敢看,万万不可。”
郭鏦道:“拜托,此事或涉鬼神,必须要司天台监助我一臂之力啊。”
“事涉鬼神?那就更与我无关咯。我只管天象,又不管捉鬼伏妖。”
郭鏦没好气地说:“前些天我可是亲耳听李大人说,天璇和天玑星有异状,意谓皇家有难,如今天象可有变化?”
“化险为夷,化险为夷。”
“所以嘛——”郭鏦道,“你就读一读这份奏章吧,会有你感兴趣的。须知这化险为夷里头,还有很深的内情呢。”
郭鏦再三相求,李素这才取过奏章,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许久,他抬起头来,一双深沉的碧眼在皱纹中若明若暗。
“怎么样?”
李素长吁口气,以略带感伤的口吻道:“不瞒郭大人……个中文字令我想起了很多年前。”
“谁说不是啊,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想,经历过当年金仙观案件的人已所剩无几。除去大明宫里的那几位,在宫外的,也就是只有你我了吧。”
“没错。我记得当年处理此案的金吾卫大将军,正是阁下的叔父。”
郭鏦黯然神伤,当年的金吾卫大将军郭曙,正是郭子仪的第七子,也是他和郭念云的亲叔叔。时光荏苒,他不禁喃喃:“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
李素问:“奏章里说金仙观地窟的出口以巨幅铁门封锁,就是在当年那个案件之后吧?”
“是。那年德宗皇帝下令,由当时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先皇全权处理此案,正是先皇下了皇太子敕令,命以铁门将地道彻底封堵,并由家叔秘密施工完成的。之后,整个金仙观也给封闭了起来。这么多年再无人入内,所以连池塘都干了。”
“为什么圣上突然又将金仙观打开了呢?”
“唉,圣意不可测啊。”郭鏦叹息,“最可怕的是,金仙观刚一打开,就出了此等大事。而且你看,段成式的这些疯话中提到的血珠、铁门、地道云云,分明就是将尘封多年的秘密一一揭开,难道,真有什么冥冥中的意志在作祟吗?”
李素正色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京兆尹切勿妄言。这些话我听见也就算了……”
“咳,我懂,我懂。”
一阵浑浊而阴森的恐惧袭上心头,郭鏦不自觉地闭紧了双唇。作为当朝最显赫的豪门子弟,他能够幸运地始终置身于政治斗争的漩涡之外,一方面是他本人的个性使然,另一方面也多亏了妻子汉阳公主李畅明哲保身的智慧。但郭家,一直以来都在权力的锋刃边缘艰难地维持平衡,却是他不得不看在眼里的惊心动魄的现实。
多年前的金仙观案件,就曾经对郭家造成巨大的冲击。虽然由当时的太子,也就是顺宗皇帝多加周旋,才算平息了风波。为了尽量遮掩事实,消除后续的影响,先皇以皇太子敕,密令当时的金吾卫大将军郭曙修筑铁门封堵地道,之后又奏请德宗皇帝将金仙观整个封闭了。
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余波又起。
郭鏦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龙涎香之杀”这几个字好像自动从他的嘴里蹦出来。待他发觉自己在说什么时,竟吓得脸色煞白了。
京兆尹和司天台监,两位紫袍大员在午后寂静的京兆府大堂上面面相觑,心惊胆颤。
这世上有一些禁忌,是绝对不能触碰的,触之即是毁灭,其中就包括:龙涎香之杀。
永贞元年的春天,在大唐动荡不安的朝堂之上,曾经发生过一系列神秘的刺杀案。被刺杀者皆为权倾一时的高官贵胄,恐怖气氛弥漫,长安豪门之中几乎人人自危。由于刺杀现场总会有龙涎香的香气经久不散,所以这些刺杀案被总称为“龙涎香之杀”。又因为龙涎香极其珍贵,向来为天子所私有,便有人揣测,所有这些刺杀都是在顺宗皇帝的授意下执行的。
顺宗皇帝登基之时就已中风,卧病不起,不得不采取非常规的方式把控政局。为此豢养刺客,以暗杀的方式消灭政敌,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没有人敢议论,更没有人能见到深宫中缠绵病榻的皇帝,当面问一问他。所以“龙涎香之杀”就成了一个连提都不能提的恐怖谜团。
郭鏦的叔父,当年的金吾卫大将军郭曙就是在一次“龙涎香之杀”中遇害的。凶手照例不知所踪,永贞元年时局太乱,郭家只能暂时吃下这个哑巴亏。到了当年八月,顺宗皇帝以病重的名义内禅,李纯登上皇位,郭家更把举族荣华押到了郭念云的身上。先皇或为郭曙之死的幕后黑手这类猜测,当然就更不能提了。
先皇为什么非要置郭曙于死地?与先皇争夺皇位的舒王李谊曾经和郭曙过从甚密,这肯定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郭曙是当年金仙观案件的知情人。
郭曙死于永贞元年初,不久以后,先皇也驾崩了。整整十年过去,往事似已成烟。谁又能想到,当今圣上的一个意义不明的决定:重启金仙观,竟会引来这样一场轩然大波。
沉默良久,郭鏦把自己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看这血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竟能开启铁门上的机关?”
“不知。”李素摇头,想了想又道,“血珠的事,我看你就不必操心了。既然血珠在十三郎的身上,肯定是圣上给他的。圣上自己心中,绝对是有数的。”
郭鏦思忖道:“也对。那么这地道中灌水……”
“应该是铁门打开之后,与城中的地下沟渠贯通了吧。”
“我也是这么猜的。不过……”
“你看着我干什么?”李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