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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根铁轨和另一根铁轨的接茬处,就都要发出一声让人魂飞魄散的“喀嚓”声,随之车身也就会有一下剧烈地摇晃。随着车身的摇晃,趴在车厢顶篷上的那些逃难人立时吓得毛骨悚然,出一身冷汗。他们不仅惟恐车身的剧烈摇晃会把他们甩得掉了下去,而且还害怕这在夜深人静之际,那显得特别响亮的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会让隔着黄河的日寇听见,而招来不测之祸。
火车不大一会儿就行驶得快得跟飞了起来一样,它完全像一个精神失常了的疯子,以从来没有过这样快的速度在两条弯曲的铁轨上奔驰着,看样子它下面的车轮子几乎都跑得要脱离开车轨了。这样快的速度把人几乎都能吓死,趴在车厢顶篷上的难民们一个个都凝神屏息,连口大气都不敢出,只是一门心思在想:“司机大人呀,你千万别把火车开失控了,给翻到山沟里去了。”
火车开得离崤山越来越远了,向着地形更为复杂、沟壑更是纵横的潼关一头猛冲而来。因为火车开得速度太快了,车厢摇晃颠簸得就十分厉害。火车一旦行驶到弯道大的路段上,车厢就猛地向着外侧倾斜,倾斜得让人感到火车就像马上就要翻了下去似的。幸亏是车身很长,两头的部分能够把中间向外甩的部分拉住,同时这时的火车路又是里侧低、外侧高,所以火车才得以没有翻了下去。可是随着火车车身的每次剧烈颠簸,车厢顶篷上都会有一声声悲怆凄惨、骇人听闻的惊叫声发出:“啊—”每当这时,谁也都会不说什么,但趴在车厢顶篷上的难民们谁也都知道,这不知道又是哪一个可怜的难民不幸被这火车的剧烈颠簸给甩下去了。这些被甩下火车的人可惨了,你想想,火车此时开的速度是那么的快,加之它所产生的惯性之大,摔下去这还能轻吗?更不要说火车正运行在山地和沟壑纵横的复杂路段上。摔下去的人,有的朝内侧翻滚到火车的轨道上,瞬息就被无情的火车轮子轧得血肉横飞,命归黄泉;有的向外侧甩得很远,竟然就摔到深不见底的山沟里去了,自然也少不了脑浆迸裂,只等日后有人招魂了;他们摔得最轻的,恐怕也得是被摔得断胳膊折腿。可怜可叹的河南、安徽那一带逃难的难民啊,怎么命就这么的苦呢?遭了一劫又是一劫,劫劫这都是鬼门关,让人闻声丧胆,魂飞魄散。
刘老汉这时和他老婆把自己的那一点点家当,紧紧地拴在身上。他们一手扒着车厢顶篷,另一只手狠命地抓住自己儿子和女儿的那手,脚钩住他们的脚,四人形成一条刀也难以砍断的链条,一刻也不敢松劲儿。女儿刘碧霞和儿子刘大勇的手腕一开始还因为父母亲握得太紧,觉着有点儿疼痛,然而到后来竟然连什么感觉还都没有了,可能是血脉因受阻已停止了流动吧。他们四个人,你紧抓着我,我紧拉着你,心里都在想着一句共同的话:“大家要活就活在一起,要死也死在一块儿。”他们一家人此时一边默默地祈祷着上苍,让他们平安无事的渡过这一劫,日后他们一定会一日三炷香,天天顶礼膜拜神灵的保佑之恩的;另一边又在心里暗暗责骂火车司机没人性,怎么能这么不顾车篷上难民的死活,耍半吊子,把火车一个劲儿没命地往快的开。你开慢一点儿怕什么呀?
火车开到离潼关还有一二十里路的地方,突然人们听不见火车头因烟筒冒烟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声了。这一路段也刚好由东向西有点儿下坡,火车这会儿开始完全凭着刚才奋力高速运行起来的惯性,向前滑行了。这里的铁路,南面是高耸得像山一样的潼关南塬,北面是由西向东而流的滔滔黄河,车身完全暴露在已进驻黄河北岸—山西的日寇视野里。这要是在白天,日军从黄河北岸观察南岸的动静,立马就会一览无余,发现情况的。陇海铁路在这里无论是由东向西、还是由西向东,别说是过去一辆这样庞大得像巨龙一样的火车,即就是飞过去一只苍蝇,恐怕也都会被日寇看在眼里的。这里的一切都陷落在了日军的监控里,一有情况,日军就会毫不犹豫地立即开炮轰炸的。幸好此时正是夤夜时分,四周一片漆黑,天上既没有月亮,就连星星似乎也知人意,尽量把它那光亮程度减弱到最小最小,一张无边无际的夜幕善解人意地蒙住了日寇那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他们处在黄河北岸,隔河向南岸观看,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河和岸、山和水、天和地全都是一个整体、一个面孔—黑,黑得都伸手不见五指。火车就是在这黑地里凭着它那惯性、凭着这段铁道路面的坡势向前滑行着,想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景下,从日本鬼子的眼皮底下溜过去。让人恼心的是火车轮子这时太得有点儿不近人情,在每经过一节铁轨和另一节铁轨的衔接处时依然如故地还都要发出“喀嚓”一声贼响,显得是多么的不应该。这火车轮子每发出一声“喀嚓”响,都使得车上的难民们心悸不已。这些可怜的逃命人,他们这会儿是多么地希望自己能够在日本人的酣睡中走过这一段要命的路啊!
火车在车篷顶上的难民们心惊肉跳,惶恐难奈中驶进了潼关,火车头进入了位于潼关东关,南塬脚跟的隧道。“这下子安全了。”趴在前边车厢篷子顶上的人这时一个个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可谁知道“安全”这两个字在他们心里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耳边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大炮声—这炮声立刻炸碎了他们那颗揣在怀里的侥幸心—黄河北岸的日军终于发现了这辆夜间偷开的火车,开始用大炮向着黄河南岸的陇海铁路猛烈地射击起来。这时只觉得火车的后半截身子猛地抽动了一下,几乎是同时,就听见从火车尾部传来了“咔嗒嗒”一连串声响,于是火车就再也向前开不动而被迫停下来了。前边的人一时还弄不清楚后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有人从后边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拉着哭腔诉说道:“……火车前半截刚开进隧道,后边还有四五节车厢没来得及钻进隧道的时候,河对岸的日军就炮击起来了。不想一连几颗炮弹正击中火车最后的一挂车厢—‘守车’,立时就把守车车厢和当时在车厢里坐着的车长炸得飞上了天—车长被炸得连尸首都找不见了。隧道外面被炸毁的守车拖住了火车后边的几节车厢,其中有四五挂车厢都扭曲了身子,脱离了轨道,倾倒后靠在了隧道内的洞壁上。看来这辆火车短时间内是没办法再往前开了。”
蜷伏在这列火车前边车厢顶篷上的难民们,一听到情况居然是这样,想着要再乘这趟火车继续往西行进那已经是没有指望的事了,于是只好就跳下了火车,向西走出了一里多长的隧道,从隧道西头出口出来,继而拥向了小小的潼关县城。潼关县城瞬间就人满为患,骚乱起来,因失控而没了秩序。这些流落到潼关的难民们有的还想继续西行,可是铁路被河对岸的日本兵炸坏了,一时间再怎么也找不到不要掏钱的交通工具,然而滞留潼关一时又实在食宿无着。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好讨饭的讨饭,**的**,卖儿卖女的卖儿卖女,更甚者还有自卖本身的自卖本身,反正只要能卖的,为了活命,他们就都卖,应有尽有,无所不有。其惨状之烈,闻所未闻,如不亲眼目睹,谁说你也不会信以为真。
自古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潼关有一辆火车晚上偷偷闯关,守车被日本兵隔着黄河用炮弹炸毁在潼关东关外的隧道口,这辆火车的后半截被炸得翻在了铁路的隧道里,车上逃难的河南、安徽一带的灾民困在了潼关,卖儿、卖女,什么都卖的消息不胫而飞,顷刻就传遍了潼关县,进而传到华阴地面。第二天,庙东村就有人在潼关从难民那里给自己买来了便宜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物什,还有人不花一文钱就给自己领回来个十分可爱的小娃娃。牛保民的那位病染沉疴的妻子董玉凤一听说这事,就极力劝说牛保民,要他也到潼关去一下。
在妻子的一再怂恿下,有一天牛保民就肩头搭着条褡裢,骑着一匹自家畜养、用来作为耕田种地的动力的淡红色马,也就向着潼关走来。他有意无意地也想到潼关城里去看看,看看那里目时的情况,看看潼关城里新近有没有也适合自己用的便宜东西,如果有,就想顺便也买上一两件。尽管晚上他媳妇董玉凤还一再叮咛他说,让他从潼关回来时尽可能地给他引上一个从河南、安徽逃难来的大姑娘做二房,但他对此却极力反对,甚至后来还为这事跟他媳妇董玉凤闹翻了脸,谁都不理谁了。他这时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心理,骑着自己的那头口,茫茫然然地向着潼关城一路走来。
牛保民在路上走着走着,他刚一踏入潼关县境,就发现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了。还没走进潼关县城,路上的人就多得他连头口都骑不成了。于是他只好从头口背上跳了下来,一手牵着马缰绳,小心谨慎地提防着不要让自己的牲口把身旁的行人或者别人摆在路上的地摊给踩踏了;另一只手紧紧地护持着自己肩头的褡裢,以免被人偷窃。“大哥,行行好,打发一点儿吧!”刚一进潼关县城,一个胡子老长,头发蓬乱,遮住了脸,衣衫褴褛,弯腰驼背,瘦骨嶙峋的老汉,双手捧着一个破饭碗,颤微微地就拦住了他的去路,向他行乞。他那双让人实在怜悯的眼睛,流露着一种万般无奈而又殷切期望有人救助的迫切心情:“发发慈悲吧,大好人!”牛保民看着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位老头儿,自己的心先就酸了,软了,流泪了。他禁不住就从肩头上的褡裢里掏出了一个麦面和玉米面搀和在一起蒸的对面馍,仔细得有些吝啬地掰开来,给了这老汉一半。老汉根本就没想到今天能有这么好的运气,竟碰上了这么一个大方人,一时感激不尽,千恩万谢,连连不住地向他鞠躬作揖:“谢谢大哥,谢谢大哥。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哪。好人必有好报,上天一定会保佑你一家安泰,多子多福的。”牛保民面对眼前此情此景,这会儿倒觉着事情有点儿滑稽可笑了,心想:“你这人,那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能不住地叫我这么大一点儿个年轻小伙子叫大哥呢?”这个理儿还没容他想通,当他正打算把手里的那另外半个馍放回到褡裢里,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只见有一个小伙子难民,学着这个老汉难民的样儿,冲着他走上前来,神色可怜兮兮而且还略带点羞赧地叫他道:“大叔,可怜可怜穷人,给我也打发一点儿吧!”牛保民顿时觉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比刚才那个老头儿更差劲儿:“我比你才能大几岁,你竟然把我就叫起‘叔’来了?这些河南、安徽来的逃难人真是好怪啊,有没有把辈份搞错呢?”然而他转念一想,“反正自己手里还有刚才给那老头馍时所剩的这半个馍呢……”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就把手里的这半个馍又给了这个青年人。
谁知道“善门好开,善门难闭”。牛保民这一给可不得了啦,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四面的难民乞丐们一看,今天从哪儿来的这个人,怎么出手这么大方?竟然给难民馍时,就半个、半个地给?在潼关多少天了,从来还都没遇见过这么一个慷慨大方、解囊施舍的人呢。于是叫花子们就像一群寒鸦似的,“哄”一下子围了上来。这些人不由牛保民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