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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今天就不一定能回来了。差不多已成定局,要筹办的事很多,但三位西府执政肯定会有大半时间的在崇政殿中,韩缜兼任的枢密院都承旨,是西府的大管家,只会比群牧司更忙。
兵马从来都是合在一起说的,枢密院与群牧司也不能分开。但凡群牧使一例都是兼任枢密院都承旨,更确切点说应该是反过来,是枢密院都承旨都会兼任群牧使,此外枢密使也会兼任群牧司的最高长官群牧制置使,孰为主孰为次,分得很清楚。
韩缜虽是不在,但韩冈也不可能趁机做些捞过界的事。这几天来,他一直都努力在做个合格的橡皮图章。
让下面的官吏各自去做事,乱就让他继续乱去,韩冈往自己办公的东厅走,随口问着紧随在身边的书办:“今天还有什么公文要签押的?”
书办弓着腰答话:“有二十余份,都已经送到东厅去了。”
“内翰是否都已经签阅过了?”韩冈问着,走进了东厅所在的院子。
书办跟着进来,他本就是群牧司安排在韩冈身边听候指派的胥吏:“有十一份是从枢密院转过来了,昨日内翰都已经顺便批阅签押过了,不过剩下的十份则没有。内翰今天午前在枢密院,这些事都是急务,所以就先拿来。”
韩冈就在入厅的台阶前停下脚步,深深的盯了书办一眼,“我之前说过吧,内翰没有签阅过的文字不要拿来给我,送回正厅去。”
书办的脸色都青了,马屁拍在了马脚上,而且还是违命,说明他没将韩冈早前的吩咐放在心上,这可是大忌。忙不迭的点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韩冈连一点竞争之心都没有,三十不到的年轻人,争权夺利的心思不该缺的。而且还是神仙弟子,怎么会甘心屈居人下。
想不通归想不通,书办进了厅中,在韩冈的桌上,挑了十几份卷宗出来,安排小吏送去正厅。
韩冈在自己的桌前坐下,今天要批阅的文件就摆在案头上。
群牧司中大事是群牧制置使与群牧使商量,小事由副使处理,余事群牧使自决,同群牧使的工作只剩签字画押。
韩冈将手上的几份公文都看了一遍,其中有一半的签名是枢密院都承旨韩缜转群牧使韩缜,难怪说他昨天顺便签阅过了。
提起笔随手就签了字。其中有几份其实韩冈都看出了些问题,但不是原则性的错误,也便毫不在意的副署上自己的名字,并画上押记。
翻阅动笔,加起来只用了韩冈一刻钟的时间。将手上的笔一放,把十一份卷宗推给书办,“今天就这些了?”
“就这些!”书办快手快脚的收拾好,“那小人就派人送去正厅了。”
韩冈摆了摆手手,示意他自去。
书办安排人去送文件,厅中的小吏就换了热茶上来。
走进群牧司衙门只用了小半个时辰,韩冈便已经悠悠然的靠在交椅上,小口的啜着滚热的茶汤。如果韩缜不回来,今天的事也就这些了。这么轻松的工作,韩冈十年官场,这还是第一任。
不过韩冈并没有像群牧司的底层官员过去做的那般,抱着杯热茶,翻着最新一期的蹴鞠快报,然后与同僚讨论着该在哪一队头上下注比较好。
喝了杯热茶之后,他就从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旧年档案中抽出一本来,一页一页的翻看着。
旧档在架阁库中多的有几十年,少的也有数载,积攒下来的灰尘虽然给清理过了,可翻开来的时候,还是尘埃飞散。不过韩冈依然看得聚精会神,时不时的提起笔,在一个空白的小本子上记录下一两句话或是几个数字。
在同群牧使的位置上,韩冈不用管事,也不便管事,可对于司中事务,他还是要做到心中有数。架阁库中的旧档,韩冈自从来到衙门中报道之后的第一天,就开始挑选关键的部分翻阅,许多数据还做了记录。前面批阅文件,他看一遍就知道有没有问题,就是这些天狠下功夫的缘故。而书办将还没有给韩缜签署过的公文拿到韩冈这边,也是因为他看到了韩冈翻阅旧档,以为要找韩缜和群牧司官吏的碴,要不然也不敢自作主张。
如果现在天子问韩冈有关马政方面的问题,军马存栏数,牧监田亩数,群牧司各部门官员人数和日常开支,韩冈的嘴皮子半点也不会磕绊。十年内的具体数据,他能张口就报出来。再往前,几个有代表性的年份——比如太祖开国,太宗即位,高粱河之败,澶渊之盟,元昊叛乱——,也全都在韩冈肚子里。
要想说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以为自己是专家,而要证明自己是专家,详细具体的数据是最管用的。两世为人,商界官场都是骗徒横行的地方,韩冈知道如何伪装。
又翻过了一年的记录,韩冈将装订起来足有一寸厚的档案丢在了桌上,里面没有清干净的灰尘一下腾起老高。
“终于没有拿抽了原件的档案给我看了。”韩冈抬手拂开灰尘,叹道,“连做旧都懒得做,真当我好糊弄吗?”
厅中七八个胥吏闻言皆是悚然一惊。想糊弄韩冈的两个老吏,被他揪出来交给韩缜处置,最后被打断了腿逐了出去,这一桩公案也才过去了三天而已。那两位在群牧司中做了几十年,也可算是老行尊了,但一顿板子下来,人都废了。
书办陪笑道:“都是他们不开眼的缘故,现在绝不会有人再敢欺瞒龙图。”
韩冈瞥了书办一眼,似笑非笑,然后就看见书办的脸色又开始发青。端起刚刚递上来的热茶,他吩咐道:“去将天圣二年的河西买马的记录和天圣六年的记录找来。”
书办急急的领命出去后,转眼却又回来了:“龙图,传诏的天使来了。”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九)
【第二更】
宫中派使臣来传诏到底是为了什么,群牧司中官吏自然不会有人猜不到。
这两天为了西北二虏之事,韩冈没少被请到崇政殿上去。厅中的吏员们对此都是见怪不怪了,只是觉得今天似乎是早了点,但再一想,已经没有朝会耽搁时间了,早一点也不足为奇。
有关辽夏两国都陷入了内乱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民间。不仅仅是朝堂上吵得热火朝天,连京城中都因此而沸腾起来。京城百万军民没有不兴奋的,人人都看到了一口气解决边患的机会。
现如今,到底要不要攻打西夏,只要到街上的茶社中坐上一个时辰,至少能听到七八场议论。
不过不像朝堂之上,几乎是速战速决的方案一边倒受人支持的局面。由于韩冈的声望,至少在民间,速攻论和缓攻论的比例算是一半对一半。打还是要打,只是要不要直取兴灵还有争论,民间两派势均力敌,吵得沸反盈天,一时间取代了季后赛的总冠军谁属,成为最热门的话题,让茶社酒馆的掌柜和东家们喜笑颜开。
群牧司中的大小官吏,如今也在打赌,赌到底是主张速攻兴灵的王丞相得偿所愿,还是坚持缓进的韩龙图棋高一着。衙门中消息灵通,使得押在韩冈这边的赌金少得可怜,只有喜欢冷门的几人在韩冈身上下了大赌注。
韩冈并不知道有人将发财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他听到禀报之后,就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穿戴,到了院中听候内侍传达天子的口谕。
年纪不大的小黄门尖着嗓子,在韩冈的面前抑扬顿挫:“天子有命,均国公和淑寿公主今日种痘,着韩冈即刻入宫。”
天子的口谕一出,不仅韩冈愣了,就是旁边作陪的司中官吏也都愣了。不过,官吏们很快就反应过来,皆是露出了一幅果然如此的神色。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是自家能请动韩冈这尊大神,也会照样想着能在儿女种痘的现场,能有药王弟子坐镇。可惜能使唤得了天下闻名的韩龙图,也只有当今天子。
韩冈却在苦笑。自己的名声在外,赵顼下此诏,也只是为了求个安心而已。舔犊之心当然值得感动,韩冈也能理解,不过他却不能随随便便的答应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韩冈继承了他岳父留下来的传统,“外臣岂可入内宫?种痘之事已有厚生司主持,韩冈岂能越俎代庖。此诏韩冈不敢受。”
韩冈直截了当的拒绝。周围旁观的群牧司官员都是倒抽一口凉气,为韩冈的胆量吃惊不小。
韩冈头低着,眼睛看着地面,表现了足够的谦逊,但他的腰背是挺直的,绝不会为天子的乱命而动摇。
他是朝中有数的重臣,更是天下知名的儒者,不是天子家奴,怎么能往内宫乱跑。而且韩冈一直都不承认自己通晓医术,又不是厚生司中人,已经完全种痘之事交托出去了,遽然插手其中,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身为士大夫的臣子们究竟是什么德性,赵顼也很清楚。韩冈也是其中的一员,从来就不能指望他们能屈己适人。
前来宣召的内侍早有准备,立刻道,“龙图,种痘的地点安排在崇政后殿,并非内宫,而且宰相亦在。”
韩冈这就不能拒绝了,崇政后殿是他经常去的,且王珪亦在殿中,韩冈也就不用担心职权问题。
其实也是韩冈想看到的结果。作为臣子,总不能让天子太难看。他前面的话已经透露了自己的想法,给赵顼留了余地。等宣诏的内侍回宫复命的时候,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
不过韩冈没有想到,赵顼竟然事先都预计到了自己的可能会有的反应,让自己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
韩冈心中暗暗冷笑,当今天子,在这些小事上表现得还是挺聪明的。
“臣遵旨。”韩冈领命。
周围官吏们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甚至能听到他们同时吁了口气。能当面看到大臣落天子脸面的机会并不多,对于低品的小官,以及更为卑微的胥吏们来说,实在是很挑战他们的神经。方才韩冈硬顶着天子的口谕,随之而来的紧张感和压迫感,让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
而且天子竟然事先考虑到了韩冈可能的拒绝,特地为他安排地点和陪客——在群牧司官吏们的眼中,种痘之事上,王珪的存在完全是韩冈的陪衬——天子对韩冈的信重由此可见一斑。羡慕嫉妒的眼神,在庭院中飞来飞去,就是不离韩冈的左右。
内侍明显的也松了口气。他们这等传诏的天使,最怕的就是碰上犯了倔脾气的大臣。运气不好时,就要来来回回跑上好几趟。而且回禀天子的时候,还要战战兢兢的担心会不会被迁怒。身为天子家奴,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的结果,可比不上士大夫们的自在,能放开来说话做事。
天子就在崇政殿等候,而天子仅存的一对儿女也正要进行种痘,韩冈也不多说废话,让人牵来自己的马匹,出了衙门就往崇政殿中去。
韩冈抵达崇政殿后殿的时候,正如内侍所说,他发现王珪就在其中,而且赵顼也在,当然,更少不了来为皇子、公主种牛痘的厚生司中人,判厚生司的安焘带领李德新为首的几个痘医,就站在殿门内侧。
派出去的使臣久久不至,赵顼正等得有几分不耐烦,看到韩冈终于到了,他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韩卿,你可终于到了。”
“微臣叩见陛下。”
韩冈在赵旭面前行礼如仪,肚子里则腹诽着,希望日后不要让自己每次都来做了压宅的镇物——如果天子还能继续生养的话。
“有了韩卿来了,朕就可以放心了。”赵顼笑道:“种痘法乃韩卿你所献,夺天地造化。有韩卿在侧……”他看看王珪,“还有宰相,朕也就能放心了。”
韩冈和王珪连声谦虚,说了些相互捧拍的废话,高高在上的天子已经忍耐不住了,提醒道:“该开始了吧。”
没人反对。王珪和韩冈都想早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