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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韩冈用力一拍墙头,立刻转身下城。跳上放在门洞中的战马,纵马而出,领先一步赶去迎接。有着韩冈领头,众官一愣之下,也立刻纷纷上马跟着飞驰而去。
迎着凯旋而归的王师,韩冈还有出迎的官员们,终于见到了久别多日的王韶。
一路主帅领军远征,前后不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但对于急盼他们安然归来的熙河经略司众官来说,已经恍如天人之隔,数十载的光阴。
原本就是十分瘦削的王韶,现在变得又黑又瘦,不过气质却更为沉凝。还是那对沉重如山岳的眼神,并不犀利,但传出来的压迫感,却已经足够摄人。
百战功成的名帅,数年之中,为大宋开疆拓土两千里,其名留青史已是定局,任何时候都是一个让人敬仰的存在。
王韶现在带在身边的兵力就只有一千出头,战死、病殁还有各种意外,一路损失了近千人。但与此同时,他还收复了洮州的诸多蕃部,现下跟在王韶身后的,还有上百位,都是蕃部中的重要人物,以质子的身份跟着王韶回来。
从先一步传回来的消息中,人们知道,王韶已经留了高遵裕驻守洮州,而部将赵隆、傅勍同样留下协防。以千人守卫一州之地,说起来的确有些危险。不过高遵裕是当今太后的亲叔,天子的舅公。在并不了解大宋朝规的吐蕃人心中,还是与天子的亲缘关系更能震慑他们。
韩冈立于王韶马前,领着一众官员躬身行礼,“吾等恭迎经略凯旋归来!”
王韶生受了他们一礼,然后下马扶起韩冈:“这些日子多劳玉昆……也辛苦各位了!”
“不及经略远征之艰险。”
“都一样,都一样啊!”王韶哈哈的大笑了几声。韩冈在狄道城的抗旨不尊、还有伪传诏令的行为,他到了岷州后,都已经听说了,这番作为不是等闲官员敢做的。胆量之大,行事之危险,也跟他翻越露骨山,远征洮州的行动,差不了多少了。
恭喜过王韶的赫赫战功,韩冈见到了木征。他就跟在王韶的身后,身上的衣袍还是簇新的,看起来并没有吃苦的样子。
对于吐蕃王家的赞普血脉,河州曾经的统治者,王韶对木征还是依礼相待,吃穿用度皆是尽可能的丰裕。不过物质上的款待,应该抵消不了精神上的失意。但韩冈从木征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穷途末路的败将模样。
韩冈上前与木征见礼,木征抬眼看着他,“可是当日驻守珂诺堡的韩官人?”
字正腔圆的官话,韩冈并不惊讶,但木征平和的态度倒是让他暗地里啧啧称奇:“正是韩冈。”
“久闻韩官人的大名了,经略相公已是当世英雄,又有官人辅佐,木征败得不冤。”
木征竟然很平静的跟杀了他弟弟的韩冈提起前日的惨败,又十分圆滑的恭维着王韶和韩冈。看他的模样,仿佛已经超脱得道,心中没有半点遗憾。
这就是河湟之地的规则。弱肉强食,愿赌服输。既然打不过,那就干脆投靠你。这对于吐蕃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好纠结的。
韩冈不知道是该称赞他洒脱,还是说他是看得开、识时务。也许木征已经知道了,他的用处不仅仅是在收复河湟蕃人,他的降伏更是大涨天朝脸面的一桩事,当他到东京城中走一遭后,只要冲着赵顼磕上几个头,官位必然远在韩冈之上。
就像木征的弟弟瞎吴叱,曾经的熙州之主,现在仍是熙州刺史,正五品的武将。如果木征效顺,去了京中一趟之后,只会更在瞎吴叱之上。他现在的河州刺史一职,很可能会更升上一级。
真不知看到木征后,他的弟弟瞎吴叱会是什么模样。
只可惜断了一条胳膊的瞎吴叱并不在这里。当官军开始攻打河州,瞎吴叱就被发遣到了陇西城去。投降大宋的蕃人首领,与逆贼继续暗通款曲,这是有西夏为先例的,熙河经略司中的官员怎么都不会冒险。
韩冈与王韶汇合之后,便全师向北,继续往狄道城前进。
天色将晚的时候,终于回到了狄道城中。吕大防和沈括此时早安排下了酒宴,让凯旋的将士纵酒狂歌。当韩冈打听起蔡曚的时候,才知道已经告了病,在住处卧床不起了。
这是何苦呢?
韩冈摇着头。若不是一开始就抱着敌意,但凡稳重一点,如何会落到这种丢人现眼的结果。就像吕大防,王韶还要感谢他这些天来,在狄道城中的作用。
王韶在酒宴上先喝了两杯,领头庆祝之后,让着参战的将领们自己快活,便起身进了内厅,同时也不忘把韩冈招了进去。
喝两口醒酒汤,王韶沉吟了一阵。对韩冈道:“今次一战,河湟抵定。接下来的几年不是打仗,而是要稳定熙河路各州的统治。不过这几年来,我从一介选人晋为封疆大吏,全是靠了河湟之功。如今不知有多少对眼睛盯上了我的位子了,怕是到京城诣阙之后,我就要离开熙河了,除非能北上攻取西夏,不然我怕是不会再有回河湟的机会……”
韩冈沉默着,这些事他都清楚。不用王韶说,他早就考虑过了。河湟开边,在外人看来是一帆顺水,但其中的艰难困苦只有实际参与了开边之事的王韶、韩冈他们自己知道。不清楚其中内情的人们,怕是只会将王韶的成功看成是幸运,而认为自己也能做到。换了有着这等想法的人来治理河湟,怕是会有大乱子。
“不知届时玉昆你何去何从?”王韶问着。
第47章 百战功成朝天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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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去何从?
韩冈神色变得微妙起来,王韶这话问得很有意思。
他下一步的走向,早就已经确定,王韶不会不知道。韩冈他早早的就跟人说过了,河州之战结束后,接下来就是锁厅参加科举,混一个进士头衔出来。
王韶是要走,但韩冈走得只会更早。八月在秦凤路中的锁厅试得到贡生资格,明年——也就是熙宁六年——的二月参加科举,接着是发榜、然后金明池赐宴,之后审官东院才会重新决定他的任官地点——选人的任官由流内铨处理,而韩冈已经是朝官,当归入审官东院治下。
就算会被安排回熙河,也要等到这一套程序走完之后。如果没中进士,同样也要等到发榜之后。可以确定的是,至少到明年四月以前,他都不会再回熙河。
——除非要他放弃参加科举。
“朝廷用人之法的确是有待商榷……明年的举试之后,韩冈若还有重回熙河的机会,自当设法让接替之人不至于败坏国事。”
韩冈与王韶关系紧密,云山雾绕的话,他不会拿出来糊弄人,而是很明确的告诉王韶,‘如果是要我放弃科举,那就不要说了。’
放弃明年的科举,放弃他唯一可能得到进士头衔的机会,韩冈是绝不会答应。
刚刚改换的考试科目,将所有擅长诗赋的士子,拉到了与韩冈水平相当的同一条起跑线上,甚至更低。熙宁六年这一科中,原本会属于南方士子的进士名额,也将会大幅度的偏向更擅长经义的北方士人,当然,也更适合在经义策问上用心了三年之久的韩冈。如果拖到了熙宁九年,他就要跟已经适应了新科目的贡生们竞争,折戟沉沙的可能将会千百倍的增加。
同时这一科的考官,必然是新党中坚。章惇最近要出外,但曾布,还有即将结束丁忧的吕惠卿,都有可能成为主考官中的一人。以他与新党的关系,得到考题虽不现实,但大方向却能确定。而且跟新党众臣结交的过程中,他更可以让吕惠卿、曾布来熟悉自己的文风、思路……以及用词习惯。
但下一科就不一定了。韩冈没有把握到四年后,新党还能留在台上——变法最终是失败的,从他所知的历史中可以确定——若他不能成为进士,就没有机会干预朝局,更不可能改变新党失败的命运。
韩冈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可不是章惇,想考进士就能考中进士。除去不搭边的地利,若是没有天时、人和的帮助,韩冈自问没有机会能跨马游街。
‘我不可能放弃的!’
王韶看到了韩冈眼神中的坚定,情知是难以说服。
换作是他本人,恐怕也是两难的选择。如果仅仅是要成为朝中重臣,以韩冈的才能,有没有一个进士头衔并不重要。但日后要想在宰执班中得到一个位置,进士出身就会很关键了。
而从眼下的情况看,韩冈成为宰执的机会很大——他年龄上的优势实在太大了。为了日后的前途着想,韩冈拒绝的理由当然十分的充分。
叹了口气,变得默然不语。
王韶担心来接任的官员会坏事,希望韩冈能放弃科举。韩冈虽然拒绝的毫无余地,但他也不想让王韶太难堪,也觉得至少要点醒一下把河湟看得太重的王韶。
“今次经略翻越露骨山,近四十天渺无音讯。不知经略可知为何朝廷是直接下令河州撤军,而不是选调得力人选,来暂任熙河经略一职……以保住河州?”
韩冈的问题,王韶如何会想不明白,这是官场上的通病:“如果来人只是保着河州,功劳最后多还是我的,日后有人提及河湟,之会先想起我。不过若是丢了河州后,再有人领兵攻下来,功劳可就是他自己的了。朝中诸公都在等河州陷落,谁又会为我来自蹈险地……”
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对劲了,抬眼一瞪韩冈,一双眸子突然变得锋锐如枪。
韩冈不动声色:“巩州如今已经能自给自足,马市中一年还有上千匹马的收入——前两年都是一年增长一倍——今年如果没有这次的大战,多半就能涨到两千。狄道城有南关堡、北关堡护持,北关堡以北,还有临洮堡、结河川堡,这数堡之间,乃是洮水中段最好的一段河谷地,最少也能容纳上万户屯垦。还有岷州的钱监,年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出钱了。”
王韶双眉越凑越近,韩冈的口气分明就是在说,只要保着巩州、熙州核心的洮水河谷,还有拥有钱监和铁矿的岷州,至于其他地方,丢了也无所谓——包括刚刚打下来的河州、洮州。
“……玉昆,你可知这几年来,我在河湟之地,付出了多少心血?”王韶的声音中,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意。
“韩冈久随经略。经略在熙河用心之深,韩冈看得很清楚……但大势如此,正如洪水破堤,还是不要顶着潮头为上。”
韩冈的性格更偏重于理性,对于螳臂挡车的行为,丝毫没有兴趣。如飞蛾扑火一般,向熙河蜂拥而来的热情现在根本堵不住——参加了河湟拓边的官员们的升官速度实在太快了。
王韶就不提了,韩冈从布衣升朝官则更是一个奇迹。要知道,仁宗皇佑年间的进士到现在还有一大半没有转官,英宗的进士转官的人数还要少,更别提当今天子即位后的进士了。熙宁三年的进士,除了状元叶祖洽一开始就被授予京官,后面的二、三名榜眼也要一任后才有机会,至少两年,也就是今年才能转官——而且必须有着很好的表现,路中监司又有高官推荐。
而韩冈也是熙宁三年得官,才两年过去,现在就已经是太子中允了。并且攻取河州的功劳还没计入,一旦最后论功,就算有人拿着他的年龄和资历说话,就算他并没有追击木征的功劳,至少也要连升两级。
文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看不清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