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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看蔡确的服饰,本官的品级应该不算高,比起章惇还差了一些,但十年前中进士入官,现在就已经是开封管干右厢公事,论进速,已经是快得让人惊讶了。
韩冈上前与其见礼,自报姓名。蔡确回礼后,便拉起韩冈的手,亲热的笑着道:“在下蔡确,尚在关西时,便久闻玉昆之名。与游景叔共事时,也多有提及玉昆你。渴慕久矣,今日终于得见!”
韩冈闻言谦虚了两句,问道:“不知管干是否就是‘儒苑昔推唐吏部,将坛今拜汉淮阴’的蔡持正?”
“不过是席上的敷衍之作,”蔡确见韩冈竟然听说过自己的作品,神色间略显自得,“不意玉昆竟然有所听闻,有辱清听。”
“今次韩冈进京,过京兆府时,在席中正听得人将此一篇传唱不已,闻者皆赞,韩冈望尘莫及。”
韩冈其实并没听说这两句诗,是周南方才在耳边悄声说给他听的。‘汉淮阴’说得当是韩信无疑,‘唐吏部’虽然所指宽泛,但前面有个‘儒苑’,说起来唐代能跟吏部扯上关系的儒学大家,也只有追赠吏部尚书的韩愈了——韩吏部。
文韩愈、武韩信,这两句诗看意思,就是在吹捧韩绛文武兼备。也难怪如今的首相听着喜欢,把写了诗的蔡确荐到正任开封知府的韩维处。
蔡确与韩冈见礼后,仍是亲热的拉着手说话,但他的视线则是不经意的在包厢中转了一下,
章惇当即笑道:“只可惜王子纯将要赴宴的时候,被天子传入宫中,不克前来……今日饮宴的也就我们四人。”
蔡确听到王韶被召入宫中,脸上不由闪过一丝混着失望的羡慕,但立刻就隐了去。坐下来喝酒吃菜,欣赏着歌舞,跟章惇、韩冈说笑起来。
蔡确很善于与人交流,没过多久,就跟韩冈混得没有半点初次见面的隔阂。只是他一口标准的官话让韩冈有些吃惊。
韩冈本人在关西生活,说话不免带上秦腔,王安石、王韶皆是江西人,说话带南音。章惇是福建人,福建腔调都参杂在官话里。可蔡确也是福建人,却没有半点福建口音。
当韩冈问起,蔡确便解释道:“寒家自迁居陈州已经近三十年,乡音也是早改。”
“原来如此!”韩冈点着头。
轻柔的琴声为四人的闲谈做着伴奏,而陪酒的官妓也说些有趣的轶事,宴席上的气氛显得很轻松。除了韩冈身边只有周南,章惇三人身边都有着两名官妓作陪,尤其是蔡确身侧的两位,打扮起来姿色都不比周南稍差,不过周南胜在年少,不施脂粉已是清丽无双。蔡确觉得有些奇怪,便多看了周南和韩冈两眼。
章惇见了,便指着周南:“一刀惊退了高密侯的周小娘子,不知持正可曾听说?她的那柄匕首就是玉昆送的。”
“难怪!”蔡确恍然,拍案而笑,“虽然蔡确来京不过旬日,但周小娘子的威名已是如雷贯耳。以匕定情,名传京中,想不到竟然是玉昆送的。”
用‘威名’来形容周南,蔡确说话的确有促狭。他转过来又对韩冈笑道:“化芍药为刺蘼,不意玉昆竟是园圃中的圣手。”
刺蘼就是蔷薇,蔡确还是在调侃周南一把匕首吓退了诸多狂蜂浪蝶。不过说起园圃,那就牵连到韩冈的出身上了。蔡确当是无心,但章惇和路明还是担心的看向韩冈。而韩冈则不以为意,侧脸看了周南一眼,笑道:“圣手不敢当,非是己力,只是幸逢佳人垂青罢了。”
“玉昆真是惜花之至。得如此佳人倾心,当不能轻负!”
蔡确能听说周南的名字和事迹,当然不会没人跟他说,雍王如今正看上了周南。但他没有在席上表现出半点对天子亲弟的顾忌,而是直截了当的表示对韩冈的支持。
韩冈举杯感谢蔡确的善意,不论是真是假,他能当众说出来,已经让韩冈感觉章惇的确会选人。
章惇也道:“美人垂青,正如伯乐看重。玉昆得王子纯荐举,功绩累累,也是不负那一份荐书……”
“说得正是!”蔡确道,“说起来,子厚亦是不负王相公看重,事事用心,中书之事井井有条,得到的赞许甚多。”
“彼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持正难道不是想一报韩相公的恩泽吗?”
蔡确笑着点头,“自当如此!”
章惇再次举杯:“不过持正声名鹊起,还是先是得自薛师正的荐举,这些年来也不负其所荐。”
蔡确被勾起回忆,一口喝下满杯的酒,叹道:“前些年在邠州得罪了小人,若无薛师正相助,怕是要去官夺职了。”
薛师正就是薛向,当朝首屈一指的财政专家,遍历地方,治事亦能恩泽百姓。他连陕西转运使都做过,离统括天下财计,号为计相的三司使也只有一步之遥。但因为不是进士出身,加之擅长的又是钱粮之类让士大夫鄙薄的行当,所以一向被人鄙视——最重要的,是薛向升官太快,位置太高,让许多进士出身的官员看不顺眼罢了。
而他现在担任六路发运使,主持均输法,统管大宋命脉的纲运,是王安石重要的盟友,也就惹来一大批言官坚持不懈的弹劾他。不过薛向理财方面的能力实在是太过出色,朝中找不到能替代他的官员,所有的弹劾都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每年六百万石的粮纲,六路发运使的位置可不好坐,朝中现在也只有薛师正能坐得稳。”
章惇说着,韩冈则是眉头微皱,他总觉得章惇现在好像是刻意在引导话题。他望过去,章惇则是回了他一个平和的微笑。
韩冈眼神收紧:‘这章子厚,到底想要说什么?!’
第29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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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子厚到底有什么盘算?’
一边喝着周南奉上的酒,韩冈一边揣测着章惇的用心。
蔡确却好像并没有发现章惇的正在刻意导引话题,顺着章惇的话道:“说起薛师正,其理财之能的确是难得一见。每年的六百万石粮纲,若不是换作他来主持,还是照样要损耗两成在路上……当初曾听薛师正说起过,押运纲船的军汉许多都会私底下把船上的新粮新绢,跟沿途的奸商偷换成浸过水的损坏品,然后就报称路上遇风雨毁损,籍此牟利……”
蔡确话声稍稍一顿,章惇就立刻附和上去:“我也听说过此事。以次换好还算是小心的,更大胆的直接报了倾覆的都有。那些奸猾小人上下打通了关系,就算追赔都赔不到他们身上!”
“现在薛师正做了六路发运使,把民船和纲船集合后一起发来。路上是否有风雨,参看民船便知。有民船上的货物做对照,那些奸猾之徒可就再玩不了什么滑头。有他主持均输法,这‘徙贵就贱,用近易远’八个字,当是不难做到。”
薛向对蔡确有知遇之恩,蔡确说话时自然都向着薛向。不过如今均输法的顺利推行的确都是靠着薛向的功劳。
在均输法之前,漕运实行的是转般法。也就是将东南六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荆湖南路,荆湖北路、淮南路、两浙路——上供朝廷的物资,先在真州、扬州、楚州、泗州设转般仓储,然后再由纲船通过运河分批运往京师。
从运输效率上说,转般法的确不差,但纲船侵盗现象严重,因此而飘没的物资,最后有很大一部分要通过提前加征而得到补偿,地方上当然会有所怨言。加上转般法年年征收的入京物资数量几乎固定,丰收时六百万石,灾荒时还是六百万石,对地方州县来说,荒年时就是个很大的负担,所以才有了更能适应现状、视州县丰歉与否,而改变征购数量的均输法。
章惇和蔡确都是那种能看清现实、而不宥于义利之辩的官员,也很清楚均输法的意义所在。
“江湖有米则可籴于真州【今仪征】,两浙有米则可籴于扬州,淮上有米则可籴于泗州,不但无岁额不足之忧,亦可以此而宽民力。”蔡确说的,就是均输法的本意。
“东南纲运不绝,则京师安定。京师安定,则天下太平。”章惇说着,“江南、荆湖、浙、淮这六路,实是关系到天下的命脉。若是其中有哪一路有贼子作乱,即便是只占了纲运两成的荆湖之地,天下也就安稳不了了。”
“可是大宋开国以来,西北乱过,河北乱过,蜀中也乱过,但东南诸路可从没乱过。”路明难得的反驳章惇,韩冈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荆湖两路可从来都没少夷人作乱!”章惇丢出一句后,便开始喝酒吃菜。
韩冈眨了眨眼,隐隐的抓到了一点头绪,章惇好像说的并不是均输法和纲运的问题,而是意在荆湖,路明的插话也是证明了这一点。他开口,缓缓说道:
“荆湖虽多有蛮夷作乱,可地理绝佳,上接蜀地,下通江南。水土皆是上上。虽然水患频频,但如果治理得宜,一二十年后当是又一座粮仓。东南六路每年六百万石的纲运,其中八成以上,是来自两江、两浙和淮南四路。以东京的仓囤粮储,只要连续两年这四路中有两路同时灾荒,京中也便要慌了……如果说是如今开拓河湟是为了免除外患,那么开发荆湖却能缓解来日内忧。”
韩冈指点江山,章惇、蔡确和路明都放下杯盏,停筷下来静听。
韩冈对关西的确了若指掌,但说起荆湖两路却只有后世的一点印象,对东京仓储则更是半点不知。他这一番话本就是信口开河,仅仅是试探而已。
不过章惇明显的上了钩,立刻顺着杆子爬了上来,“只可惜荆蛮众多,不顺朝廷,时常下山骚扰,让汉民不得安宁!如何能安心屯垦。”
荆蛮的反抗当然多,历朝历代,都没少派兵去镇压过。要不然后世的荆湖地区,尤其是湖南,也不会有那么多带着征服意味的地名——保靖、永顺、靖州、宁远,这些名字中,从里到外都写满了中原王朝对南方少数民族的征服与统治。
“荆蛮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以天兵相临,必然俯首帖耳,手到擒来。”
路明此话一出,韩冈就撇了撇嘴,连带着蔡确也露出了一个看透了一切的笑容——路明的这句话,还是说多了。
学着韩绛、王韶的样儿,领军进剿荆湖两路不肯归顺朝廷的蛮夷,从中博取军功,以期飞黄腾达,这就是章惇的打算。
但他在席上说这些做什么?
并非是韩冈自大,从方才所了解的蔡确的经历上看,其对兵事并不精深。章惇的话只会是说给他韩冈听的。
‘这是要借助我的力量吗?’
韩冈微微一笑,终于全都明白了。
比起北方如蝗灾一般恐怖的游牧民来,南方的少数民族其实要容易对付得多。当年侬智高叛乱,南方诸路束手无策,而当狄青带着西军精锐赶到昆仑关,旬日之间,便大败侬智高。可真正让前去进剿的官军头疼的,是当地的气候条件。狄青带去的西军,回来的连七成都不到,其中战殁的尚不及病死的半数。
如今军中精锐依然皆是北人,南方的军队只有吃空饷的本事是在北军之上。章惇想要在荆湖两路立下功劳,还是得从北方调兵,因而也就必须克服水土不服对军队战力造成的影响。
而如今军中医疗的权威,则正是韩冈!
这是交换吗?
当然!
怪不得章惇会把蔡确请来,蔡确的管干右厢公事也能管到教坊司歌妓脱籍之事。教坊司的歌妓要赎身脱籍,不仅仅是缴纳赎身金的问题。对于官妓来说,她们脱籍必须要由所在州府主官的批准。只有拿到准许脱离乐籍的文书,官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