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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宋朝的尚武之风远不如汉唐,但书生至少还是能骑马,也能拉弓——韩冈自己的箭术就不错,他在张载门下游学时,也有过几次在初春与同学一起射柳【注1】的经验,而真宗朝的状元陈尧咨更是以箭术闻名天下,还留下了一段熟能生巧的典故来——但到了明清,多少读书人好像只能拿扇子,玩兔子了。
李师中的队列已经走远,只看着一条尘龙滚滚西去。被逼到路边的民伕们纷纷把骡车赶上官道,王舜臣来到韩冈身边,“韩秀才,该走了!”
韩冈回神过来,对王舜臣歉然一笑。
他再回头,望着滚滚的尘尾。这就是一名经略使的权势。论才智,他不认为自己会输人,论刻苦,不论是他还是前身,都是能一心苦读的人物,论眼光、论学识,韩冈更是自信。只要有机会,不论是去参加科举,还是得人荐举,他如何不能在北宋混出头来?
虽是无缘无故的来到这个时代,但韩冈怎甘心浑浑噩噩的过上一辈子?不论叫野心也好,雄心也好,他的眼界如今放得很高!
总有一天,他会站在比李师中还要高的地方。
总有一天……
……………………
韩冈带队重新上路,不过两个时辰,一行人便赶到了陇城县中。照着惯例,他们被安排着在县城外的一座旧军营中歇了下来。王舜臣虽然跟韩冈带的辎重队不是一家,董超又与营门守卫咬了半天耳朵,想堵着不让王舜臣入内。但王舜臣拿着吴衍开出来的关文令扎——但更有用的还是他的那根马鞭——也大摇大摆的一起入了营。
此时还未交申时,但冬天天色黑的早,日头已然西垂,半幅天穹都泛着血红。
安排着吃了饭,四十多人便占了两间营房,一边二十人挤在两张大通铺上。韩冈用着看管民伕的名义,把薛廿八和董超两个分开来各安顿在一间房中,他自己和王舜臣则分睡在两座营房外间的军官专用厢房内。
“记住了,这是军营,不是惠民桥后的私窠子【注2】,没得让你们进进出出!入夜后无令不得出房,要是给洒家捉到,老大军棍伺候,别以为洒家不敢打断你们这些猴崽子的腿!”
王舜臣板着脸站在营房中,他威风凛凛的教训着一众民伕,三十多人老老实实的站成两排低头听教。按理说辎重队的领队是韩冈,而王舜臣不过是顺路同行的外人,就算教训,也该韩冈出头。可韩冈就在旁边站着看着,而董超和薛廿八被逼着跟民伕们站在一起,只冷着脸,什么都没说。
韩冈瞧着两人的神色,有一半好似因为王舜臣背在身后的双手正用力捏着他的那柄马鞭,但更多的应该是想着后面把场子找回来,而在忍着一时之气。
王舜臣的条令并不是他私编出来。夜间私出军帐、营房,按照军法都是要打军棍。莫说到帐外透透气,就是想方便,也是要先得命令;没得命令,那就直接解在裤裆里。
韩冈对此军规倒是了解不深,但能帮着困住薛董二人,自不会有二话——如果薛廿八和董超敢犯军条,他绝对会乘机废掉两人的腿——何况这条令也不是用来约束他。先去检查了一下车辆,还有牲畜的食水,让值守的民伕好生的看管。而后韩冈又去了军营外。
附近的百姓都是惯会做生意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军营,那就做着里面过往军队的买卖。为了多谢王舜臣相助,韩冈在外面买了酒肉回来,吃饭聊天顺便拉拉关系——也多亏韩千六在临出发时,塞了一贯多一点的大小钱给他,不然也没钱做这些。
王舜臣的房间就在营房中隔出来的厢房中,这也是为了让军官和士兵不至于离得太远,也能监视到士兵们的进出。韩冈拎着酒肉过来,他也是高兴。不多说二话,两人在桌边坐下,便吃喝起来。
酒过三巡,韩冈抹了抹嘴上的油腥,正容向王舜臣谢道:“今日之事,真是多谢王军将了。”
韩冈真的很感激王舜臣,若不是有他在,今夜说不得自己就要先下手为强了,否则明天到了山道上,保不住会出什么幺蛾子来。吴节判做事也是妥当,让他直接出头他是绝对不干,可请他调一个可信的军官,他找来的王舜臣却不仅仅是可信,而且可靠。
注1:射柳,中国古代传统的春季游戏活动。不论汉人和胡人,到了春天柳树发芽,都有在校场上插柳枝,比赛射术的传统。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居第三。
注2:私窠子,就是私娼妓院,与教坊司官妓相对。
ps: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站到新书榜的第一位,俺会努力的,各位兄弟要多多支持啊。今天第三更。
第14章 辘辘尘道犯胡兵(中)
“也就是洒家,换个别人也不会这般卖力。”王舜臣从嘴里扒出根鸡骨头,看了两眼,又丢回嘴里嘎嘣嘎嘣的嚼起来,“日他鸟的。洒家看陈举不顺已经很久了,韩秀才你让他吃了个大亏,洒家看着煞是痛快。军器库一案,有没有人告诉秀才你,陈举为了赶在经略相公回来之前结案花了多少钱吗?”
韩冈点了点头,“八千多贯!”顿了一顿,又强调道:“铜钱!”
北宋铜钱不足,铜价又贵,而且多产于东南。万里迢迢运送到陕西、蜀中十分不便,所以许多时候,两地都是通用铁钱。铁钱的价值远远小于铜钱,官价有时是一比二,更黑一点的则是十比十二,但在民间,多是三四枚铁钱才能换一枚等大的铜钱。
“八千贯铜钱!”王舜臣摇头叹着,“陈举那厮,单是收买州中官员就用了八千多贯铜钱,补充军器库亏空又费了万多贯,还有安顿黄大瘤的家眷又是一大笔。韩秀才你在德贤坊射出的三箭,让陈举不是出血,而是大块大块的割肉啊……”
韩冈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也是为什么陈举将他视为死敌的缘故,而他也因此绝不会奢望能与陈举达成谅解和妥协。不过陈举一次过拿出了两三万贯钱钞,将自己的家底摊在了阳光下,连王舜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秦州这么多官员,韩冈不信没人会对此动心。只不过他们近期内很难有动作,韩冈也等不及陈举在秦州被人连根铲除的那一天。
不想再提陈举之事,韩冈转而问道:“不知军将是哪里人氏?”
王舜臣回得爽快:“洒家是延州人。世代都是吃兵粮的,不比你们读书人光彩。”
韩冈奇道:“既然军将出身延州,不在当地投军,怎么到秦凤来的?”
王舜臣沉默下去,神色在跳动的火光中变幻不定,最后猛然仰脖灌下一口酒,将酒气化作憾然一叹:“若不是犯了事,洒家现在应该在绥德城啊……”
绥德……
韩冈还记得陕北有句俗话叫做‘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的炭’。可在此时,瓦窑堡此时尚未修筑,米脂在西夏人手中,青涧城被宋人控制。而绥德,一直都是党项人的控制区,直到三年前西军名将种谔用计逼降了当地的守将嵬名山,方才占据了绥德。
位于无定河边,横山深处的绥德城,是控制无定河流域以及附近百里横山蕃部的核心所在。种鄂夺占绥德就如将一枚钉子钉进了横山,让宋军的控制区向着西夏的腹地拓展了一大步。
“若不是犯了事,洒家何必避到秦州来?若有五郎照拂,过两年也该升做殿侍,等再立些功劳,升做三班何在话下【注1】?……洒家的老子曾在种老太尉帐下行走,守过青涧寨,筑过细腰城,倒是洒家生得晚,没能得见老太尉的威仪。”王舜臣说起他父亲曾经跟随过的种老太尉,在面上闪过的憧憬和仰慕的神色,在他身上实是难得一见。
“军将说的种老太尉可是种公世衡?”
“这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种太尉?!如今打下绥德的五郎也当不起太尉二字。”
韩冈至此方是恍然:‘原来是鄜延种家的人,难怪气魄如此。’
王舜臣说的老种太尉,就是十几年前去世的关西名将种世衡。也是如今鄜延将门种家的前任家主。种世衡是真宗朝著名隐士种放的侄子——既然是著名,那所谓的隐居其实也便不过是做做样子,终南捷径这句成语不仅是韩冈,此时的人们也都耳熟能详,在终南山做隐士只可能是为了做官——不过当其时,世称隐君的种放深得真宗皇帝的宠信,名位颇高。
等种放去世之后,由于其无子,便由种世衡这个侄儿受了恩荫,入了军中。种世衡在关西为将数十载,战功卓著,范仲淹向朝中推荐陕西将官时,将种世衡列在第二位,而第一位便是狄青。欧阳修也曾上书说,‘臣伏见兵兴以来,所得边将,惟狄青、种世衡二人’,都是把种世衡和狄青狄武襄视作同一等级的将领。
只是种世衡的官运远不如最后当上了枢密使的狄青。他名声虽响,可名位却不甚高。虽是关西人称种老太尉,但终其身也不过一个正七品的东染院使,离横班这等高阶将领还有七八级,离真正的太尉之衔更是十万八千里。称横班是太尉,那是世间的习俗,就像将民间将经略使称为经略相公。杨文广能称太尉,因为他曾为秦凤路兵马副都总管,而种世衡无论从品级还是差遣上都是远远不够资格。
韩冈前身是士人,对名位高低而带来的不同称呼有着天然的敏锐,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以太尉之名来称呼种世衡,一声世衡公已经是很恭敬了。但现在是跟崇拜种世衡到五体投地的王舜臣说话,称呼一声‘太尉’也是理所当然。
“后来老种太尉故了,大郎去京中告御状又犯了事,洒家的老爹就跟着五郎,不过前两年病死了。洒家是自小跟着五郎的儿子十七哥儿,只是今年年初酒后恶了个鸟官的衙内,逼得洒家在延州站不住脚,不得不到秦州避避风头。吴节判曾在延州监酒税,跟五郎交好,洒家便投到了他门下。”
韩冈并不清楚种家内部的排行,但王舜臣既然说种五郎现在正驻守在绥德城,那定然是种世衡诸子中,最为有名的种谔。王舜臣与种家因缘不浅,若能拉好关系,日后也多一条出路。至少韩冈可以确定,直到北宋末年,种家在关西依然是武臣名门之一——因为有留名千古的种师道。
韩冈为王舜臣将酒斟满:“令尊既久随老种太尉,功绩当不在少数,难道没能给军将留下个荫补?”
王舜臣又一口将酒灌下,愤愤道:“鸟荫补,轮也轮不到指使的儿子头上,洒家的爹又是死在床上的,哪有那个命!”
一个指挥使,如果是禁军中的上四军——天武、捧日、龙卫、神卫——指挥使,好歹一个从八品的大使臣。但若是驻泊禁军的指挥使,恐怕连品级都不会有。但要想荫子为官,上四军指挥使都不够资格,请先升到从六品!当然,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战死在沙场上,作为抚恤,朝廷也会录用一两个儿子。王舜臣的老子两样都没有,当然荫补不了。
韩冈笑着劝道:“算了,以军将之才,入官也是迟早的事。”
王舜臣哼了一声,“你们措大就是会说好听的。一点实诚都没有。”
韩冈笑了笑,丝毫不以为忤。只是他心中有些奇怪,种世衡死在二十四年前的仁宗庆历五年【西元1045】,王舜臣说他那时还没出生。难道他现在才二十出头?韩冈有些吃惊的看着王舜臣的侧脸,那一张毛茸茸的大胡子脸,横看竖看也有三四十了!
王舜臣低头摇着酒水,突然叹道:“还是找个好根脚有用。秀才你跟着横渠先生,怎么着都能考个进士,不比俺们厮杀汉,拼死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