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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琪走出暖时,天色已暗,环春几人忙不迭地给她穿戴氅衣斗篷,将温暖的手炉塞在主子怀里,乾清宫门外已备下了暖轿,可所有人连喘息都不敢发声,唯恐吵醒了酣眠的皇帝。
梁公公送岚琪到门前,才总算敢开口说“托娘娘的福,万岁爷总算歇着了,这几天没日没夜的操劳,奴才还挨着轮班歇得比主子好,想想都惭愧极了。”
岚琪被裹得严严实实,难免嫌热,把手炉递给了环春,自己稍稍解开胸口的领子透气,听见梁总管这样说,心口更是一松。她到底还是担心玄烨忘记了自己,可二十几年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可以比任何人重要,就是不能与朝政相比,即便关键时刻玄烨或许会选择她,可她不能先把自己看得比朝政更重。
梁公公又道“奴才不该多嘴,可这阵子不见娘娘来乾清宫,心里实在着急,恳请娘娘多疼一疼万岁爷,得空就来瞧瞧才好。”
岚琪且笑“梁总管是要好好歇息,皇上身边离不得你,皇上说想吃环春做的菜,这几日我会时常来,明日你问过皇上后,把大臣觐见的时辰告诉我,别叫我撞个正面,彼此尴尬。”
梁总管一一应下,岚琪却不坐轿子,带着环春往回走,听说妹妹早就离宫了,她举目望一眼稀疏的星空,轻叹道“亏得她今日把我推来,我才知道皇上的心意。”
环春紧紧跟随,笑问“主子心里可畅快些了,只怕没有人比皇上更能哄您高兴。”
岚琪却摇头“说了怕你觉得我矫情难伺候,个中滋味大概只有我自己能体会。罢了,反正我信他的话,至于她到底如何,随缘吧。瑛儿说的好,和我什么相干呢?想的多了,只会让别人觉得我多管闲事,狭隘又做作。”
环春听得云里雾里,一声他一声她,分不清到底说的是谁,但见主子脸上有笑容,总算松口气,又听说皇上想吃她做的饭菜,便与娘娘一路商议做些什么才好。
腊八之后,连着三四天,环春都跟着自家主子出入乾清宫,皇帝的御膳每日都分赏到后宫,皇帝自己吃的却是再寻常不过的小菜,但精神气色都比前些日子好些,终于得空去给太后请安时,老人家亦笑“果然还是岚琪伺候你才好。”
皇帝则与太后商议明年几件大事,一则要为九阿哥十阿哥立福晋,二则是要侍奉太后南巡,三则便是南巡后大封六宫。
阿哥福晋和册封六宫,不是难事,倒是南巡,太后有所犹豫,老人家这次东巡得以返回故里,至今津津乐道,但唯一不尽兴的,便是她的宝贝孙女温宪不能随驾,南巡固然有兴趣,可一想到温宪不能相随,就举棋不定了。
玄烨请太后在除夕前给他一个准信,而岚琪知道皇帝此番南巡的决心,侍奉太后同往,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孝敬她,太后同行另有意义,玄烨向来不轻易做劳民伤财的事,便私下劝太后答应南巡,更道温宪若知自己阻碍了皇祖母的脚步,反而要自卑惭愧了。
太后则道“那就把孩子的婚事定下吧,这件事办好了,我便踏实了。”
待岚琪将太后的话转达给玄烨,正月里圣旨下,九阿哥十阿哥是年选福晋离宫建府,五公主下嫁国舅府舜安颜,南巡归来,便为皇子公主操办婚事。
翊坤宫、永和宫有喜事,宫内宫外皆来道贺,正月里正好送往迎来,十足热闹了好一阵子,且另一边准备皇帝南巡事宜,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禁城内一片繁荣景象。
岚琪整天忙得不知今日是何日,那天太后召她到宁寿宫去,有老王妃进宫请安,要她过去一道说话,岚琪刚在永和宫见了宗室命妇,一身华贵鲜亮的吉服,拥着氅衣便匆匆往宁寿宫走来。
半道上遇见两乘软轿,那边知道是德妃娘娘在这里,忙停下轿子,太监宫女拥簇轿子上的人过来,岚琪见到是佟国维夫妇俩,不免让环春几人前去相迎。等他们到了跟前,更是客气地说“国舅爷和夫人何必下轿呢,打发个奴才说一声便好,地上都是积雪薄冰,您二位要小心走路。”
佟夫人年事已高,孝懿皇后故世后郁郁寡欢,几乎不怎么进宫了,岚琪都不记得上回见到她是几时,此刻徒然见两鬓斑白的老人家,心里不免沉重,而佟夫人见到雍容华贵的德妃娘娘,想着她的女儿若还在世也该如此,亦是悲从中来,只是守着礼仪分寸,死死地撑着罢了。
相比之下,佟国维精神矍铄气色极好,在岚琪看来这总是好事,皇后也定不愿父母家人为了她太过悲伤。彼此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岚琪便让环春搀扶佟夫人上轿,他们老夫妻俩同是进宫来向太后请安并谢恩,家中嫡孙就要娶公主做额驸,圣旨下那会儿,佟夫人身子不爽未能进宫,今日精神好些了,佟国维便带她进来。
岚琪看着佟夫人坐回轿子里,正要请佟国维也坐轿子,他却笑道“臣可否与娘娘同行?”
“您……”岚琪本想拒绝,却见佟国维深邃的眼眸里满是要与她说话的意思,而佟国维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又是国舅国丈,无须太过避嫌,两人并肩通行,环春则在主子的暗示下,渐渐带着宫女太监离得远了。
佟国维见这光景,才开口道“娘娘果然机敏聪慧。”
岚琪听他一副长辈的口吻,索性谦和道“您这话从何说起?”
佟国维少不得夸赞几句,可话锋突然一转,问德妃“腊月里娘娘时常侍奉在万岁身边,听说乾清宫里几时几刻觐见大臣,娘娘也知道得十分详细。”
岚琪眉头微微一震,显然这话背后的意思,是指摘她有涉足朝政的嫌疑,努力定下心来道“皇上脾胃不好,我不得不尽心照顾,知道乾清宫的时刻,也是不想与大人们正面相遇。”
“是,娘娘谨慎。”佟国维躬身道,可再抬起头时,却似满面谋算,沉甸甸道,“娘娘要知道,在旁人眼中,您的行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岚琪心口跟着一沉,努力冷静下来,反问“国舅爷的意思是,我这样做太过张扬,失去了妃嫔的分寸?”
佟国维竟是开门见山地问“孝懿皇后遗志,娘娘可知?”
岚琪避开了他的眼神,轻声道“皇后有遗愿?”
两人的话没说到一会儿,可彼此都再明白不过是在讲什么了,岚琪回避不是不想对佟国维坦白,而是这些话不能宣之于口,佟国维何等谋算心机,怎会不体谅德妃的难处,自然不再咄咄逼人地相问,而是笑道“老臣此生再无大事,只愿完成皇后夙愿,还望德妃娘娘能从中相助,多多成全。”
岚琪的目光远远投向路的尽头,仿佛心不在焉地说着“一切随缘,强求不得。”
佟国维不以为意,反而继续道“还请娘娘多看几眼后宫朝廷的形式,多看一看阿哥们的文武短长,历朝历代前朝后宫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您的一言一行,会影响甚至决定许多的事,还请娘娘三思。”
岚琪也不再避嫌,直接问“国舅爷眼中,我哪些事不该做?”
佟国维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慑人的傲气,冷一笑看着德妃,一字字敲入她心里“娘娘如今,不该再以宠妃自居,您不该再让世人觉得,皇帝离不开您,离不开永和宫。相比之下,长春宫、翊坤宫、景阳宫,才是您该效仿的模样。”
“效仿她们?”岚琪不解。
佟国维道“世人眼中,可看不到您博大宽容的胸怀,只看得到您不可一世的荣宠。”
663 皇帝的意志
“世人如何看我?”话到这一步,她反定下心,冷静地问佟国维,“国舅爷眼中呢?”
佟国维微微蹙眉道“臣的话说得很清楚了,娘娘您……”
岚琪却悠悠打断他的话,温和地问“想必世人不会知道,我通晓乾清宫里皇上治理朝政的时辰,世人也看不到我在宫内锦衣华服,世人更不会知道皇上昨晚招幸了哪一位娘娘,或是今天与谁共进午膳,禁城内的事,严禁对外泄露一丝半点。国舅爷,您知道吧?”
佟国维眉头紧锁,不言语,莫名地看着德妃,有了几分敌意,毕竟最早乌雅氏就是他们的眼中钉,是女儿最先背叛了自己不愿在为家族谋求利益,才变成了现在这尴尬的局面,但事已至此,他只有顺着女儿留下的路走下去。
岚琪见他不语,想必佟国维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说得太多难免显得咄咄逼人,佟国维毕竟是长辈老臣。而她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他们这些盯着宫里事的人,才会知道皇城里到底在发生什么,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明明是他们利用了后妃利用了女人,后宫的女人从来并不能真正影响和决定什么。太皇太后早就对她说,红颜祸水,是无能的男人逃避责任的最佳借口,褒姒妲己何以能灭国,没用的,分明是周商纣。
而岚琪心中另有一信念,也是她早早就灌输给胤禛的,这天下是皇帝一个人的,那么对她而言,若想为儿子谋求前程,她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站在皇帝的背后,成为他最最信任的人。即便她的本意并非为儿子谋求前程,可若有助益,何乐而不为。
“树大招风的道理,我很明白,多谢佟大人提点,为了不让四阿哥在朝堂上被大臣们在背后指点诟病,我自然会在宫中谨言慎行,这也是孝懿皇后一贯叮嘱六宫的事。”岚琪正色,纵然佟国维气势强大,她还是正视了他深邃苍老的双眼,微微含笑,“身为妃嫔,皇上的意志才是我的意志,皇后有何遗愿遗志,自然有该继承的人传承,国舅爷您觉得是谁?”
“娘娘的话……”
“我想我们本身是不冲突的。”岚琪微微一笑,颔首向佟国维致意告辞。唤环春上前来,路上有薄冰,互相搀扶才能走得稳,一面更吩咐小太监们,“多几个人去扶着国舅爷和福晋的轿子。”
不过岚琪一走开,刚才对着佟国维的正气和稳重就懈怠了,佟国维会突然跑来对自己说这些话,显然朝堂之上已开始蠢蠢欲动,皇子们这才刚刚自立门户,大臣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伸手了。胤禛在外不知会面对怎样的诱惑和陷阱,他能辨明正邪吗?
而作为最最接近皇帝的人,岚琪很早就隐隐感觉到皇帝对于储君动摇的心,可纵然如此,她也不敢把为儿子谋求前程的愿望从心底挖出来,这是要深深埋藏的事,一旦从心底浮起,她就会变成玄烨口中所说,终日在算计的女人。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算计玄烨。
岚琪忽然站定,一手捂着胸口,环春紧张地问娘娘是否身体不适,岚琪却自言自语“我只能为皇上一人做事,只能为他一人。”
这之后去宁寿宫,岚琪再如何掩饰心事,也多少会流露出几分不安,太后看来以为她不舒服,与宗室老王妃们说道“宫里的事,都靠德妃几人料理,那么大一个家,她自然是辛苦的。”
出身贵重的老王妃们都知道德妃娘娘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即便看不起她的出身,也不至于当面轻视,但却把不满转嫁在旁人身上,彼此叹息着,颇有埋怨的意味“听说皇上如今多宠汉家女子,皇子阿哥府里都不乏汉家女子出身的侧福晋和侍妾,更莫说我们这些家中。汉家女子个个儿都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很迷人。男人们孩子们喜欢也就罢了,可是喜欢得生儿育女,几乎要动摇正室地位,我们这些蒙满贵族的血统,可就要糟蹋了。”
另有人道“可不是吗,他们都学着皇上的样子,有皇上撑腰,咱们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太后不怕得罪这些人,只是没必要说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