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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竟然没有再做噩梦。
连续几天,李景隆都没有象往常一样来看我,我知道他是有意避开我。
一名丫鬟前来说道:“王公公来接姑娘进宫见驾,请姑娘速去。”
朱允炆宣诏,我不能不去,走到小桥畔,李景隆风姿傲然站立在桥头,见我过来,摇着折扇走近我说:“我和你一起去。”
走到前厅,王公公看见我们,面露难色,对李景隆赔笑道:“皇上诏见元妍姑娘,并没有宣诏曹国公大人……”
李景隆径自出门,回头说道:“我进宫去觐见太后娘娘,你别多话。”
王公公只得依他之言,和我们一起进了皇宫。
李景隆看着我往奉先殿而行,转身去了吕妃那里。
朱允炆身着龙袍在奉先殿中等候,见我进来,挥手命内侍宫女都退下,问道:“你看朕这几天气色是不是好多了?”
我面带微笑说道:“确实如此,皇上龙体安康,实在是社稷万民之福。”
还没说几句话,一名小内侍神色慌张进殿而来,禀报道:“皇上,齐黄二位大人在宫外侯诏。”
我立在殿后,见齐泰黄子澄等人匆匆进殿来,叩首说道:“臣启奏皇上,燕王前天晚上杀谢贵、张芮,书信一封告天下万民,大胆陈皇上之过失,说臣与黄大人……是奸佞小人,唆使皇上变更《祖训》,有违先帝之意。要挟皇上立即诛杀臣等,否则……否则就要挥师南下,亲手擒拿罪臣。”
朱允炆闻听消息,不但不怒,反而笑道:“他果然谋反了。胆敢以一隅之兵对抗朕的百万雄师,四叔这次赌注不可谓不大。你念给朕听听看,他说了些什么?”
齐泰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展信念道:“我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法守分。……”
黄子澄出列说道:“皇上,燕王并非高皇后嫡子,如此说来分明是想混淆视听,争取民心!”
朱允炆挥手制止他道:“你让齐卿念完吧。”
齐泰接着念道:“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回,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一名老臣实在忍无可忍,皱眉出列奏道:“燕王斥责皇上削藩之过,呼皇上为‘幼主’,根本没有把皇上放在眼里,实在有辱圣听。请皇上速下决断,出兵伐燕。”
齐泰见朱允炆示意继续,只得念道:“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于躬,实欲求生,不得已者。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必奉行天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予心。“
听完这一句,朱允炆自御座上站起,大笑道:“众卿家可都听见了?燕王谋反,只是‘实欲求生,不得已’而为之!从此与朕‘不共戴天’!既然如此,朕即日起就削其皇籍,废其王号。众卿以为如何?”
群臣齐齐叩首道:“皇上英明!”
我终究还是目睹了“靖难之役”的战火在我眼前点燃。
李景隆赶来奉先殿时,朱允炆对我说道:“朕今天心情不好,改天再宣你进宫来聊天吧。”
李景隆带着我出了皇宫,语气低沉说道:“燕王终究还是反了。”
我问道:“如果皇上要你带兵出征讨伐他,你有几成胜算?”
李景隆沉默良久,才说道:“如果兵力相当,只有五成。”
我接着问道:“如果兵力是他的十倍呢?”
李景隆又是好大一阵沉默,才说:“五成。”
我惊讶道:“还是五成?”
五成胜算,看似半斤八两,其实不然。
如果朝廷大军兵力十倍于燕军,李景隆依然认为自己只有五成胜算,只能说他对自己信心不足。
我侧头问他道:“你要怎样才能有十成胜算?”
李景隆轻轻说道:“天意民心。”
我追问道:“难道你觉得天意民心向着谁,谁就一定会赢吗?如果天意和民心恰好相反,你是顺从天意,还是顺从民心?”
李景隆突然扬鞭策马前行,说道:“元妍,你的问题我现在没办法回答。你自己的心也是民心,你希望谁赢?”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道:“你可以决定此战胜负的三分之一,只要你肯铁心帮朱允炆,他未必不能赢。”
我还没有跟上他,皇城内有一匹马向我直冲过来,马上之人正是另外一个“三分之一”,宁王朱权。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人虽是宁王,却完全不象是以前的他。
我心目中的宁王是胸怀旷达的豪爽男儿,是飞瀑流泉畔悠然抚琴弦的儒雅公子,是广袤无垠的绿色草原上策马驰骋的一代王侯。
不是眼前这个目光冷冽、神情漠然,带着几分颓废,额角还有一块细小疤痕的男人。
他在我面前停下,拦住我的马辔头,如同入定一般,久久地、静静地注视着我,带着惊疑,发出暗哑的一声呼唤:“蕊蕊?!”
李景隆掉转马头回来,说道:“宁王殿下,您认错人了!她并非郡主,是朝鲜女子元妍。”
宁王带着几分愤怒,对他叫道:“李景隆!果然是你故意从中作梗!”
李景隆并不在意,温和说道:“她不是我劫来的。”
宁王不再理会他,纵身跃到我的所乘的马上,自我背后抱住我,轻抖缰绳,那马顿时撒开四蹄向前冲去,我并未坐稳,被马突然前行的架势吓住,人向后仰,恰好落在宁王怀中。
他紧紧拥着我,不管不顾李景隆在后策马追赶,往皇城外冲了出去。
李景隆骑术不及常年在草原奔驰的宁王,被远远甩在后面,我听见他焦急唤道:“殿下,您不要吓着元妍,她头部才受了伤……”
宁王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叫喊,一直带着我冲出西城门,到了钟山脚下一片僻静的枫林中,他才停下了马。
七月的枫林绿意盎然,林中有小鸟的鸣叫声,青石旁流水呜咽,细碎的阳光透过密集的树叶照射在绿幽幽的草地上,宁王握着我的肩膀,几颗眼泪从他的眼角渐渐沁出。
他额角的疤痕让那英气勃发的年轻面容染上了几许残缺。
这疤痕因何而来?
他见我注视那伤痕,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之中,对我说:“蕊蕊,我听见你跳崖的消息,恨不得立刻找四哥问个清楚……我寻到悬崖底,连你的影子都没有找着,只寻到一件紫色的小披风……四哥他竟连这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当年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早该娶了你才是!”
我愕然望着他,泪水顿时迷蒙了眼睛。
万丈悬崖底荆棘丛生,毒蛇猛兽出没,稍有闪失就是粉身碎骨,他额角的疤痕,难道是在崖底摔伤所致?他不惜性命找到了我的衣服,燕王却从他手中抢走了它。
我心道:“朱棣,我既然不在你面前,你留着我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你若是心中有我,为何不自己去找?为何还要假惺惺从他手中将我的衣服抢夺过来,徒惹他伤心伤神?”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额头上,声音带着悲怆说:“凝香去的时候,我的心已经死了,直到遇见了你……我用心对待曼柔,希望能够一心一意爱上她,终究还是骗不了我自己……最想要的仍然是你。为什么你不肯把对四哥的情意给我半分?哪怕只有半分而已?我真的不如四哥吗?”
他低低诉说了半晌,我忍住眼泪,轻轻开口说道:“我真的不是你所说的人,只是一个寄居在曹国公府邸的异族女子。”
他似乎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眼神变得清朗,伸手抚摸我额头的红色印记,说道:“我不相信世间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你就是蕊蕊,只是不想认我而已……我早该知道,我是争不过他的,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
他这句话,让我的心猛然触动了一下。
宁王手握近万兵马,还有明朝军队中最强悍的朵颜三卫,只要他不与朝廷为敌相助燕王,李景隆的胜算就会多出几分。
他对燕王向来言听计从,所缺乏的不过是一点点狠决与雄心。
我仰起头,睁着迷离的大眼,问他道:“你刚才说争不过谁?是曹国公吗?”
宁王身躯震动了一下,眼底透出一抹喜色,抓住我的手说:“看来你真的不认识他了……我所说的人不是曹国公,是我四哥燕王。”
我“哦”了一声,微笑道:“燕王,今天在奉先殿时听说他谋反了,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宁王脸色阴沉下来,却对我温柔说道:“你不要管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最好这辈子都不要见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眨了眨眼睛,说:“我叫元妍。”
宁王看了我片刻,欣然说道:“元妍,随我回大宁去吧,大宁的草原一直蔓延到天边,我带你去看夕阳,射大雁,好不好?”
李景隆的声音在林边响起,说道:“殿下已有王妃,难道要委屈元妍作妾侍吗?”
宁王皱眉道:“李景隆,你不要多管闲事!无论我有没有王妃,她都是我的尊贵客人,我请她去大宁,难道还要你允可吗?”
李景隆走近我们,拱手说道:“臣当然不敢,只是臣奉皇上旨意看护元妍,殿下若想带走她,请先禀明皇上。”
宁王冷笑道:“你奉旨看护她?分明是假公济私,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李景隆毫无怯意,说道:“臣的心思和殿下的心思一样,只不过臣尚且能够虚位以待,殿下如今却不能。”
宁王放开我,目光闪动,突然笑道:“很好,你说得不错,这一点我的确不及你。看来今天你是一定要和我斗上一场了!”
李景隆闪身在我身前,缓缓说道:“臣有得罪之处,请殿下容谅。”
他们二人的身上都散发出慑人的气势,似乎准备打上一架,无论谁受伤都会让我难过。
我没有制止他们,转身向枫林外走了出去。
身后立刻传来李景隆的叫声:“元妍!”
他疾步追赶在我身后,我并没回头,遥望着天际灿烂的夕阳。
李景隆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并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我只是怕他会带走你,所以……”
我对他说:“你以为他要带我走,我就会跟他走?”
李景隆露出开朗的笑容,说道:“当然不会。”
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宁王跃上骏马,飞驰而出,留下一句话道:“元妍,如果你改变了主意,再来大宁找我吧!”
我对他远去的身影朗声说道:“我一定会去的。”
我一定会去找他,但不是现在。
李景隆和我伫立在枫林中,风吹起我们的衣角,还有我纷乱的发丝。
他晶亮的眼眸深深凝注着我,蕴含着火一般的热情,似乎有千言万语,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他为了我千里迢迢只身赶赴孤岛和纪纲相斗、为了我不惜得罪朱允炆设计让他赐婚、为了我不惜与好朋友宁王翻脸动手,这一切都足够让我感动。
他将我抱入怀中,我既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安安静静靠在他的臂弯里。
似乎是温暖的春天,微风吹拂过嘴唇,一缕柔柔的、暖暖的和风透进了我的身体和骨髓里。
他的吻轻柔如春风,没有掠夺,没有逼迫,一切都是那样和谐与自然,让我不知不觉间沉浸在他的无限温柔中付出了自己。
他轻轻抬起头,伸手抚弄着自己的双唇,低声说道:“元妍,能有这一刻,我已知足了。景隆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情,包括去死。”
他的身体象一团烈火,逐渐融化着我心底冻结的冰块。
我低着头说:“我不会要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