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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个名字从萧羽嘴里吐出来,舒雅握着酒觞的手一颤。萧羽自己在说这个名字时,心里也是一颤。
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忧伤与沉痛,在两人之间蔓延,就像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般。
萧羽轻轻咬了牙,赶紧将话题带走,“可是三弟让碧霄宫带话说,他亲眼看见……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被人算计了呗。”舒雅猛地灌了一觞酒,浓烈辛辣的酒气直冲喉咙,像烈火般沿着喉管一路灼烧下去。
“是……沁水么……”萧羽深蹙眉峰问道。
“除了这个贱。货,还能有谁?”刚才那一觞灌得太猛了,新丰酒又是著名的烈酒,舒雅只觉脑子里昏昏沉沉,用手撑了额角,半闭了眼,含含糊糊地骂道,“是我太轻敌了,竟然栽在她手里!好阴毒好缜密的一个陷阱啊!”
“如果是她,那就不怪三弟了。”萧羽长叹,“沁水与三弟什么感情?我从小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可以这么说,三弟连父母都不会全盘信任。这个世上,要说三弟最信任谁,那绝对是沁水。”
舒雅似乎是不胜酒力,软软地趴在石案上。然而却大睁着眼睛,目光飘飘悠悠,迷迷蒙蒙,不知道看到了何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羽眼里含满疼惜担忧,凑近去看舒雅,却是一惊。
原来她在哭!
因为她是趴着,晶莹的泪水汇聚在眼角,横流过鼻梁,淌进另一只眼睛,再次汇聚成大滴的泪珠,滴落在她手臂白嫩的肌肤上,然后流过手臂,像一条明澈的溪流,缓缓淌到石案上。
然后,又是一层眼泪涌上来,经过鼻梁,另一只眼睛,手臂,流到石案上。
月光映照着这一漫长的流泪过程,呈现出无止无尽的凄凉、悲伤、痛楚。
“舒雅……”他的心都痛得仿佛被揪起来了,连忙从石案对面饶过来,蹲在她旁边,将她搂入怀抱。
她的头搁在他肩上,长发顺着他的肩头如瀑泻下,在他耳畔哽咽,“羽……怎么办……我……还是那么爱他……”
她的声音里透出令人魂断的深痛与凄怆,让萧羽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收紧了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鼻端嗅到她身上熟悉得令他颤栗的香气,更觉心中的痛楚无边无际。
她扶着他的肩头站起来,慢慢地回房。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柳条的枝影摇曳在廊外的台阶上。风里飘来初夏淡淡的花香,像某种迷香般令人沉醉。
她醉得踉跄的脚步,却在房门前蓦地停住。迷离的醉眼睁开了,仰头直视他,“羽,这是你的房间?”
“对。”萧羽低头看着曾经恩爱的妻子,明澈宁静的眸子忽然点燃了一簇情。欲的火苗。
“那我的房间呢?”她眼中的醉意,缓缓散开,露出冰雪般的冷光。
萧羽一怔,脸色有些尴尬。一瞬间,他感到妻子身上又焕发了当年参政时的那种威压。
舒雅粗暴地推开他,退开两步,面罩寒霜,醉意全无,“羽,给我准备一个单独的房间。否则,我应高君琰的邀请,住到宫里去。”
萧羽定定望着她,月色落进他的眼睛,漾出一片惨白而凄寒的光。
他苦涩地笑了,刚刚燃起的情。欲,刹那间犹如被冷水浇灭。他的手徐徐地离开她的身体,素白的宽袍大袖在风中惨淡地飘扬。他无力地抬起手,指着东厢,“房间不够。你可以去跟碧儿睡。”慢慢转身,又指着西厢,“也可以去跟怜儿睡,随便你自己选择……”
说完,他忧伤地看着她。
她凄凉地抬起手,摸摸他的脸,“羽,对不起……”
然后,她摇摇晃晃地向东厢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在月光里行去,萧羽颓然地靠在门上,仰起头来,悲凉地笑了,“三弟,我这一生都赢不了你……”
☆、第四章 媚烟,嫁给我!
如此过了十日,高君琰派人来接舒雅,说是兰儿好了,让舒雅进宫去看兰儿。
金明池畔,一身杏红薄绢襦裙的兰儿,像一只小鹿,踏着满地初夏的阳光,穿过两边柳荫投下的碧影,欢快地呼喊着“娘亲——”,朝舒雅跑来。
舒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病逝垂危的女儿,竟变得如此生机勃勃。泪水立即夺眶而出,蹲下身子,张开双臂,等待兰儿一头扑入怀抱。
“娘亲——你想我吗——”兰儿搂住舒雅脖颈撒起娇来。
“当然了,兰儿想不想娘亲?”舒雅将兰儿的头扳过来,仔细地打量,上上下下到处看。她发现,兰儿的双鬟髻上簪了两朵赤玉梅花,脖颈里挂着四瓣海棠宝石项圈,耳朵下荡着翡翠耳铛,手上带了缠臂金钏,金光闪闪的臂钏透过杏色的薄绢窄袖,越发光彩熠熠。
舒雅怔怔看着珠光宝气的兰儿,脸色顿时有些严肃,“兰儿,戴这么多首饰在身上,好俗艳,一点也不好看。”
兰儿有点委屈地咬着下唇,“是舅舅让我戴的,舅舅说好看……”
“舅舅?”舒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指高君琰,她抬目望去,高君琰负着手,慢慢从柳荫深处走来。
他穿银色长袍,袍服若隐若现地绘着金色龙纹。阳光从树荫间漏下来时,长袍上的龙纹才会清晰起来,闪烁着幽微的金光。就仿佛那些龙,原来蛰伏不见,却会在一瞬间,突然腾空而起。
他腰间系着明黄色的大带垂绅,绅带上挂着黄玉镂雕夔纹佩。
这样走在碧影沉沉、绿荫森森的柳树间,只觉贵气夺目,俊美耀眼,让舒雅有一瞬间的盲目,仿佛不能够逼视。
舒雅眨眨眼,定定神,低声问兰儿,“是什么人给你治好的?”
“不知道,那人从头到脚都罩在纱幕里。”兰儿撅着小嘴说。
舒雅微惊,问道,“是男人还是女人?”
兰儿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我感觉是个女的。”
“女的……”舒雅嘴里喃喃,眸中泛起困惑与不安。
这时,高君琰走近了,站在几步开外,负手静静地望着她。这个有点玩世不恭的阴邪男子,从未这样宁静而深沉地久久凝视一个女人。
阳光从柳荫间漏下,细细碎碎落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有些迷离,仿佛时空的光影在他脸上若隐若现。
舒雅抬眸看见他,心里涌满了温暖与感激。虽然知道这位奸雄,为她救女儿,是有目的的,是一笔交易。但是,她仍然是感动的。
没人知道,这个并非亲生的女儿,对于她有多么重要。
那晚,在桂花树下,他说“刘母妃,朕今晚一定还你一个公道”,然后,他的眼睛向她看过来。
那一刻,她的心前所未有地颤抖起来,那种害怕失去的恐惧,那种对于爱的贪恋与渴求。
为此,她在心里祈求,如果他可以原谅她,那么她愿意用整个后半生去赎罪,她要每年救济一个穷苦的孩子……
现在,这是她履行承诺的第一个孩子,一个跟她当年一样,被卖入青楼做胡姬的美丽混血。
如果兰儿在她眼前病亡,那么,一定是上苍不肯原谅她,不肯眷顾她,对于她,这会是多么绝望。
现在,高君琰还给她一个如此健康的女儿,而且,看得出来,高君琰对兰儿非常好。
兰儿看高君琰的那种眼神,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有点嫉妒了。
“舅舅——”兰儿从舒雅怀里挣脱,直接向高君琰扑过去。
高君琰将这小女孩一抱而起,放到肩头,让她骑着他的脖子。
舒雅慢慢地站了起来,静静看着这个情景,心里漫过柔软而澄净的暖流。
隔着树荫间流星雨一般的细碎阳光,隔着旋转变幻的金色光影,她与高君琰静静地对视了好一会儿。
树影缭乱,光斑耀眼,所以她没有看到,他的眼里,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泪光。那个名字在心底沸腾着,几度要从唇齿间冲涌而出,然而,他终究是忍住了。
这时,舒雅轻柔地笑起来,紫眸里漾起动人的诚挚,“谢谢你救了我女儿,你要舒雅如何回报,尽管说。”
高君琰抿了一下嘴唇,似乎在压下什么情绪,然后露出他那标志性的阴险笑容,“当然是要你回报,才会帮你救女儿。你答应过朕,只要朕救你女儿,不论什么事,你都可以为朕做。阿姐还没忘记吧?”
舒雅迎视着他,眼里的光芒坚定而纯净,“是的,你说。”
高君琰从肩上把兰儿举起来,往上一抛,在兰儿的尖叫声中,稳稳地接住,横抱于怀中,俯身,眼神温柔,“兰儿,你去跟宛芳姐姐荡舟好不好?”
兰儿抱着高君琰脖颈,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纯真的依恋,“舅舅,你和娘亲也来吗?”
高君琰怜爱地注视她,“舅舅跟你娘亲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你先去。我们过一会儿划另一条船去找你们。”
兰儿看向舒雅,舒雅对她微笑点头,“去吧,兰儿,小心一点。”
高君琰唤过几名侍卫,“你们几个水性好,跟着一起去,好生保护兰儿,若有闪失,朕唯你们是问。”
“谨遵圣谕!”
名叫宛芳的侍女与几名侍卫带着兰儿,从金明池畔上了一条画船,悠悠荡荡向湖心岛划去。
高君琰将舒雅带到岸边交翠亭,此处视野很好,可以清楚地看到兰儿的画船。
高君琰广袖掀拂,指示舒雅在亭中横栏坐下。
舒雅穿的是疏勒式大摆裙,翠绿的底色上漂浮着黄色和紫色的花叶。她离开北卫时,是被蒋昕强行绑走的,什么也没带走,这身裙子还是萧羽出钱,让碧霄宫主到郢京城里最著名的店铺给她做的。
她轻轻从后面将裙摆一拂,在朱漆横椅坐了下来,穿疏勒式高靴的长腿并在一起,优雅地从座椅斜斜垂下来。慢慢抬头,平静地望着高君琰,“说吧,要我为你做什么?”
高君琰坐在她对面,双臂搭在横栏上,姿态疏放、懒散、落拓不羁。微微勾着下颌,直直地看着舒雅,嘴角浮动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舒雅也迎着他看过去,静静地等待着。
此刻,亭外波光潋滟,水天溶溶。
湖光山色投进亭中,映得高君琰的面孔透出梦幻般的俊美。眉如长剑,目若寒星,微带鹰勾的高鼻隐隐透着阴鸷。
高君琰凝眸看她,恍惚间九年的光阴,就这样寂寂地流过。
……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你若是无聊,可以看这本书,这是我最爱的《春秋》,随身带着,里面有我写的批注。”
她欢喜地接过书翻着,抬目浅笑问他:“你喜欢哪一个注本?公羊?谷梁?抑或左氏?”
“你喜欢哪个注本?”他不答反问,唇际带笑,鼓励地看着她。
“我喜欢《左传》。详于史实,雅于叙事,生动活泼,栩栩如画。可惜你只给我春秋孤本,不给我左氏传。”
他久久注目于她,忽然将她再次紧紧拥抱:“等我,以后我带你一起读左传。其实,三传里我最喜欢的,也是左氏。”
她却已经开始往下看,惊喜地仰起脸来对他盈盈笑道:“你作的注也很新奇有趣呢,以后会不会有春秋四传啊,再加一个夏氏传?”
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纵声大笑。不答她的话,只是摸摸她的头。
“媚烟,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可是,他没有能够回来。等他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爬回那个破庙,却已不见她的姿影……
媚烟还在等我,我必须要回去,因为媚烟还在等我……
正是抱着这个信念,他才会奇迹般地死里逃生,奇迹般地在明明已经断气的情况下,再次爬起来……
媚烟,你……还在等我吗……
凝视着九年后她的容颜,依然这样美,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