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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煜起身,目光一扫便见得易水跪在当地,神色清冷,一只竹丝白纹的粉定茶盏落在地上摔的粉碎,不由蹙眉,目光看向太后,“这是怎么了?”
太后向来碍于是皇帝并非亲生,与其虽道是母子情谊,也不过是隔着宫里的规矩,彼此相见唯有客套。见皇帝相询,也不好太过苛责,遂掩饰道,“无碍,一只茶盏而已。”
宸煜见得阖宫嫔妃皆或坐或立在当地,唯有易水孑然一身,跪在太后脚下。心下明白了七八分,挨着太后坐了,道,“宫人服侍不小心,儿臣再换一批给母后吧。”说着一伸手拉起易水,关切道,“夙卿身子并未痊愈,怎么反倒跪在地上了。”
易水只觉得身上一轻,被皇帝拉了起来,心下惊疑皇帝竟不避讳,直当着太后唤起了素日的狎昵称谓,更何况下座嫔妃已然议论纷纷。皇后亦觉得不像,轻轻在皇帝身后咳了一咳,众嫔妃方止住了。
太后眼见得皇帝偏袒,心下颇为不豫,索性挑明道,“哀家听说贤妃身子常常有恙,特地停了她的流水牌,也有助于她休养。”宸煜闻听太后如此作为,已然不快,只是轻轻自唇齿间溢出一声笑,道,“母后如此疼惜贤妃。”
太后情知皇帝不悦,索性垂下眼,慢慢的拨弄着护甲上的八宝攒珠,额间玳瑁葳蕤生出凛凛寒意一般。许久才缓缓道,“皇上子嗣绵薄,怎好再因一介女流,耽误了江山社稷。”
话已至此,明着是要皇帝冷落了易水,为自己回护。宸煜不由得心中冷笑,嘴上却道,“儿臣不能时常尽孝于母后膝下,还要令母后担忧儿臣社稷江山,不能安心静养,是儿臣不孝。”
太后面上一愣,不意得皇帝回护易水至此,不由得冷笑,目光狠狠的看向易水,冷言道,“哀家也不过是瞎操心。到底江山是皇上的,哀家不过是依仗着风烛残躯,苟且度日罢了。”
易水垂手侍立在一侧,因离着两人近,只觉得太后虽与皇帝名为母子,却是隐隐的空气里有两相对峙,高居不下的态势。然而皇帝却好像是真心回护自己,再漠然置之,也博得了几分感怀,不由得抬眼看向皇帝,目光盈盈浅浅带了几许泪光。
因是年下,皇家最注重和睦安乐,以此为天下表率。到底是苏永盛受了皇帝一眼,垂手道,“启禀太后娘娘,启禀皇上及诸位娘娘。丹凤楼已然准备好了,奴才等请太后皇上移驾。”
宸煜闻之朗朗的一笑,起身向太后躬身施了一礼,道,“今日除夕,儿臣请母后与儿臣同往丹凤楼,与万民同乐。”
太后此时的心灰却了大半,哪里还有同乐的心思,一手抚了额头,淡淡道,“哀家不惯久居筵席庆典,皇上代哀家与万民同祝同乐便是了。”
宸煜也不勉强,躬身答了一声是,继而唤了苏永盛上前,道,“将今日馔饮一概多奉一份与太后,另外开宫门让御医进来照料着,不许偷闲。”言罢,又施了一礼,向皇后道,“那么,皇后代母后为万民垂范吧。”皇后面色惊了一惊,看视了太后一眼,旋即颔首道了一声,“是。”宸煜目睹而丝毫不以此为意,率先带着人去了。
一干嫔妃早已看直了眼,呼喇喇的屈膝施礼,恭送帝后。待皇帝走后,看向易水的目光里不由得夹杂着羡慕嫉妒。易水只觉得背后有一缕目光里隐隐的带着不可磨灭的恨意,看得如同芒刺在背,不由得微微转身,含笑垂手。太后不意皇上竟然如此包庇易水,早已是怒火中烧,从鼻间重重的哼了一声,甩开上来搀扶宫女的手,一径自入了内殿去。
易水的唇边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虚浮里带着几分平和。搀扶了锦如,略仰一仰头,膝下纵然酸疼,仍勉力的站直了腰身。锦如于一旁伸手搀扶,低低道了声,“娘娘。”易水摇摇头以示无碍,也不理会众嫔妃复杂的目光神情,率先离了寿康宫。
轿辇停在了寿康宫北角上,易水在锦如搀扶下甫到了北角,天上纷纷扬扬却落起雪来。易水驻足停了一停,侧头听着雪声落在瓦檐上的淅沥轻响,忽而只听得内殿方向,迸然一声炸响,接着有宫女劝慰言语道,“太后息怒。”。雪渐渐大了,易水含着罕见的轻柔笑意,屈身上了轿辇,展四顶着雪,微微眯起双眼,低低道,“娘娘起驾。”易水挑帘看着寿康宫的落雪,寿康宫了无声息。
☆、第二十章 蔷薇影暗空凝伫(3) (2264字)
展四在风雪里护着轿辇一路前行,雪渐次的大了,吹的睁不开眼。紧跟在轿辇一旁轿帘厚实的遮盖住了漫天风雪。展四一手遮挡着飞扑到面上的雪,一面道,“娘娘,丹凤楼快到了。”
易水在轿辇里只听得外面风雪自耳边呼啸而过,展四的声音含混在风雪声里,掀开棉帘,看看漫天风雪,对展四道,“去冷宫。”
展四双手护着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瑟缩着身子,躬身在轿辇前,易水的眸光自缝隙间扫过。展四才恍然自己并未曾听错了半分,愣怔了一会才道,“去冷宫。”
锦如在辇内亦是惊疑不定,易水缓缓的吐了一口气,在空气里凝结成久久不曾散去的白霜。“丹凤楼的人,本宫可以一个不见。冷宫里的人,本宫非见不可。”
锦如想了一想,目光里有一丝光亮闪过,“瑜妃?”
易水累极了,向后靠了一靠。微微阖目,心下有抽空的疼痛,瑜妃,瑜妃。尽管是一场骗局,然而珠镜殿的一切恍然如一场噩梦。屡次听说珠镜殿封宫后并不安稳,直会将那凄恻心肠的哭泣印进心里,混同着小儿的哭泣,声声缕缕无可忘怀。
冷宫在大明宫的最北端,因着长年日久没有人来往,去路上的积雪足以淹没了人的脚踝,轿辇上的易水亦坐得很不安稳,如同颠簸一路而来的过往,带着无可平息的寒意,侵蚀着易水的胸怀。
锦如将手炉里添了新炭,塞在易水的手里,又为她紧了一紧身上的丝绦,“娘娘小心坐稳。”目光里带着隐隐的担忧,易水忽而便十分的感怀,握了锦如的手道,“当年往土布去的路,艰险比之而今有过之而无不及。”
锦如自心底溢出一声轻叹,发鬓上唯一的一支缕金发簪随着颠簸的车辇上下摇动。她不晓得一别六年易水在异域吃了多少苦,然而终有这一日,终有这一日可以凌驾于众人之上,却又是如同脚下的路这般飘忽不定。
轿辇重重的一沉落在了一处,锦如不禁掀开棉帘,却是展四冻得通红的脸,嘶嘶哑哑道,“回禀娘娘一声,到了。”
易水径自打开车辇的门,一阵寒风吹过,吹皱了她平静如水的容颜。锦如一壁为她阻挡着风雪,一壁撑了伞,口中不住道,“娘娘小心。”
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在厚厚的积雪里,锦如不住的主意着脚下。积雪深埋,一脚踩下去,有陈年的枯枝落叶在脚下吱呀一响,而后猛然折断。锦如急了一头的汗,眉眼间皆是一层霜雪,易水抬手遮挡着眼前的风雪,冷宫的门紧扣着,展四已然上前去叫门,风雪声许是盖过了展四的叫声,许久没有人来开门,然而伸手一推,门却开了。
踏过破旧不堪的门槛,锦如在前头撑着伞,易水一步步的踏进了这个似是尘封在旧事里的所在。所有的悲哀,惊痛,疯癫以及死亡都会在这小小的一方空间里轮番上演。冷宫的积雪比外面更深,破旧的门窗,残败的瓦片。唯有一处半新的房舍,估计也是给冷宫的看守姑姑们居住的。
易水看着那破败不堪的窗户纸,呼喇喇的向里面灌着风,易水驻足细听,可以听得见那破旧的房舍里,被遗忘了许久的女人们的呻吟或者悲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展四道,“开门。”
展四壮着胆子上前推了一推,房门死死的锁着。铜制的大锁上落了一层雪,远远看去与门上的霜雪融为一体。易水的气息沉了一沉,眼光转向旁边半新的房舍,展四便上前去,所幸那门是虚掩的,推开门有扑面的热气直冲而来。里头只有两名烤着火的老妪,自炭火盆里用铁钳子一面翻转着红薯,一面闲聊着一些陈年芝谷旧事。
门一开,那两个老妪已然看见了易水,再不通晓事故,也从这一身通体的气派看出个三两分。因为惶急,踉跄着跪伏到门口,连连叩首,惶恐不安,“奴婢问娘娘万安。”
易水看着那两张布满了皱纹却丝毫不见恩慈和煦的面庞,只觉得这一方天地下更令人心寒。本自不愿与她们多话,遂只使了锦如递给她们两封金子,“娘娘让你们起来,年下里只当着是给二位打酒的饷银。”
那两个老妪想是这一辈子也未曾见过这样多的金子,狂喜之余不由得落下泪来。头碰得笃笃的响,不住口的感恩戴德,“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易水的笑意浅薄而又澹然,轻吐了一口气,款款道,“本宫想劳烦二位姑姑,助本宫寻一位故人。”二人本自有几分为难,锦如手一松,一锭金子应声而落,恰巧滚在二人脚下。那两人便眉开眼笑,起身道,“这里的人哪里配称娘娘的故人,娘娘想找的是?”
易水心下只觉得寒凉,禁不足掩口咳了一咳,锦如一面为她抚平背襟,一壁道,“是珠镜殿萧氏。”
那两个老妪愣了一愣,展四已然不耐,催促道,“你们能省得几个人,开了门就下去吧。”那老妪脸上已然露出惊惧的神色,瑟缩缩自腰间取了钥匙开了门,门锁一动,里面却即刻响起拖拖踏踏的脚步声,门上的积雪被应声震落,已然有几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紧紧的把着门框,尖利而又凄惨的狂叫,“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那老妪像是深谙此道,已然自门边抄起了丈许宽的木板,脸上已然横肉暴露,抽打着把着门框的女人。有的被打跑了,也有不怕疼的又挨了几板子便畏缩了下去。
易水不动声色的踏进那逼仄窄小的宫室。说是宫室,其实无异于暗无天日的牢房。充斥着枯朽腐败的气息,令人感到无比的窒息。
易水的目光逡巡在这间牢房的四下角落,身后的老妪已然收起了板子,指了指最北面的瑟缩在角落里的女人。易水迎着些微的光线,那女子长发披散,因为许久不得清洗已然打了结,身上恍惚间还是从前的服制只是破烂不堪已然看不出质地和颜色。
易水挪近了几步,那女子只是冷的发抖,易水的心胸起伏不定,目光里是看不懂的神色。许久方才慢慢开口,沉声道,“瑜妃。”
☆、第二十一章 泣尽风前夜雨铃(1) (2011字)
萧氏慢慢的抬起头来,易水心头一跳,原本娇憨明艳的一张脸透着呆滞和木讷。满面的凝脂似的肌肤上沾染着洗不净的灰尘和泥渍。明亮灵动的双眼已然写满了绝望和沧桑。数数不过是经年的光景,原本风华如伊的女子竟然被折磨成了这副摸样,令人不禁胆寒。
易水将目光里的怜悯小心翼翼的掩饰好,平和如一泓秋水的目光已然落在了萧氏凝滞的目光里。如同疯癫一般,萧氏倏忽的半跪起身来,向易水扑了过来,一路膝行一路哭喊,“贤妃,贤妃,我没有害你的孩子,我没有害你的孩子,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易水看着她脸上肮脏的泥渍和灰土被眼泪冲刷出一道道浑浊的痕迹,残缺不堪的指甲突兀的张开在易水眼前,如同一双要扑杀她的手,吓得易水后退了数步,才被锦如扶住。
本自那屋子里四面透风,极是刺骨的风吹来,易水只觉得鬓边冰凉,伸手探了一探才晓得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