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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梦萦-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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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薇紧盯着宛琬,水眸里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汹涌,还裹着缕无言的嘲讽:“宛琬你从小锦衣玉食,不经人世,整日烦心的不过是些风花雪月事,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别人值不值得?在你眼中我怕是个为求富贵不顾廉耻之人吧。那我就告诉你蒋品玉他也是这样的人,我和他都是心甘情愿的!京城风传太子‘女喜画薇,男宠品玉’多好!只要有万分之一的用处就是值得的,你懂吗?”

忆起往事,画薇身子止不住的战栗,情感像要崩溃似,又极力抑制着,“有户人家祖传三代开了家印书坊,以此为生。康熙二十八年,和往常一样印了本诗集,哪知过了一月,这家里的成年男子全被抓进衙门,罪名竟是悖逆!原来那本诗集中写有‘任凭清风拂面过,只留明月照天地’,被人向官府告发。该诗集除写者外凡作序、校阅及刻书、卖书、藏书者均要处死。那家的老太太闻讯即昏厥而亡。审了三月,除写者凌迟处死外,其余相关人等的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其姓及伯叔兄弟之子,男年十六以上者改为流放边疆;十五岁以下的男童经过阉割,及他们的妻、妾、姐妹给付功臣之家为奴。就这样还要叩谢他皇恩浩荡,网开一面!可怜那印书一家三代单传,祖、父、子三人还未能到流放之地,就客死他乡。那最年轻的妻子入府为奴因有几分姿色惨遭奸污,寻死无门,生下一女,长至六岁,府里的夫人终寻到机会逼死了她娘,将她卖入娼门,说是成全她们这对淫贱母女。那年我才只有六岁,夜夜无法入眠,娘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不放,她用力掐着我的脖子,大声哭,眼泪如断了的珠链,落在我脸上,流进我嘴里,满嘴都是血腥的味道!又有谁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难道穷人的性命就不是命吗?那时,谁来明了我的痛苦?如果这世上只有高高在上才能讨回公道,那我又有什么错?我停不下来,停不下来了,你到底明不明白?!”画薇嘶哑力竭,泪流满面。

宛琬嘴角微微牵动,眼中氲雾,许久,苦涩道:“真要恭喜八阿哥了,总算皇上废了太子,你要心想事成了。”

八阿哥许是心中得意,听不出宛琬语中讥讽,扬眉道:“这些年,我走过多少名川大山,每多体会到这江山的一分美,心中欲望便又饥渴上几分。我要这些通通匍匐在我脚下!我要他们通通跪下俯首称臣!”

他猛地收起笑容,眉宇间涌起浓浓恨意,如闪电惊雷般震人心魄。“你知道吗,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洗衣房奴仆所生,是个辛者库的杂种!有什么资格和他们称兄道弟?胤礽他骄纵暴戾、草菅人命、贪赃枉法,只因他是皇后所出就能稳坐太子!而我出生即因母出身低微被送于惠妃教养,同是皇子却听够了冷嘲热讽。我从小洁身自好,刻苦勤勉,满、蒙、汉文皆通,骑马射箭无一不精,谦洁自矢,礼贤下士,为何不可以争一争?这江山只怕他没资格坐!”

他冷冷一笑,勾出抹讽痕:“你不要以为老四他们便是好人,四哥是出了名的冷面,又怎会平白无辜去帮一青楼女子脱籍入旗?太子倒台不也亏得十三弟去向皇上揭发二哥他‘夜夜逼近父皇所居的帏幄扒裂缝隙向里窥视’,才使得皇阿玛最后痛下狠心的,不然凭大哥片面之词,皇阿玛又怎会相信?我为什么要将你带来这里,还不是托你四爷的福,他让人从我府里取了重要东西。四哥呀四哥,不愧是老奸巨滑,我辛苦一场没想到你黄雀在后。”

八阿哥让人上前将宛琬双手反剪,掐其下颚张开,倒入液体。“你不用担心,只要四哥交出那封信,我自会给你解药。”

画薇踌躇上前轻言道:“宛琬,我只对不起你一人。可只要四阿哥交出那信,你喝了解药就没事了。那日你带十三阿哥到我房中,我一眼认出满文,他就已知我是谁。一个寻常汉人女子识文会字倒也罢了,可又怎会识满文?他既知你在八阿哥手中,定会让他四哥带了信来换你。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我早就对他死了心,我是为自己才不得不这么做的。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可靠。”

远处隐约传来阵阵马蹄声响。

宛琬讥诮道:“他们既和你们是同道中人,又怎会拿那重要东西来换我?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

“你到现在还不知十三阿哥那日写给你的是什么吗?”画薇诧异道:“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这阙词讲的便是名男子对心上人不知自己爱慕之心的无可奈何。”

尘土飞扬,骏马狂蹄而至,十三阿哥一跃而下,奔向宛琬:“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让我瞧瞧。”

宛琬眼神绝望,了无一物。

她终是什么都知道了,十三阿哥紧紧抱住宛琬,他从没这么恨过八哥,为什么要把一切揭开,他纯真善良,重情重义的宛琬怎受得了他们这样丑陋?

胤禛下马走向八阿哥:“老八,何必如此,你真要那东西我自会给你。”

“是吗?还是四哥体恤,宛琬那就没事了。”八阿哥依旧笑如春风。

他们谈笑风声,若无其事。

往事一幕幕撞入宛琬脑中,欲把她撕裂。姑姑让她去送迷迭香说笑如常;她冲入八阿哥府,大声斥责;十三阿哥小心探问;无辜的孩子;天冬妄死……统统都是假象,宛琬分不清他们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视若珍宝的东西,他们全都不屑一顾。哀莫大于心死,锥心刺痛,宛琬只觉这一天如何这样漫长。

宛琬慢慢松开手,直直的看着十三阿哥,形同陌路。幻灭的苦痛和恶心象潮水般汹涌而来,仿佛一个筋斗,跌入漆黑无边的万丈深渊,她无言以对,只有咬出血的嘴唇止不往地抖索,跌跌憧憧走向前去。“因为你们被伤害了,就可以无所顾忌的去伤害别人?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达目的对你们来说亲情、友情、道义统统不值一提。你们千般理由,无非是为掩饰心中那忍不住的欲望罢了。这才刚刚开始,为了要登上那个位置,你们还有什么是不能抛弃的?可是舍弃了一切,背叛了所有的信仰就算最后得到了天下,夜深人静独处时也能心安理得吗?这世间无人可信,日夜提防,快乐,痛苦,孤寂统统无人会与你真心分享,这样你们又算得到了什么?”宛琬伸手抹去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他们不值得她流泪。

“画薇从前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的确很悲惨。可是你既然深知这种悲痛,就不该把它再施加在别人身上。猪原先生活在森林里,不论刮风下雨都要自己辛苦捕捉食物,可它却生活得很自由快乐。有一天,人来到森林将它捉回家圈养了起来,每天供它吃喝,什么活都不要它做,渐渐的猪终于放弃了逃跑的念头,它觉得虽然失去了自由,可再也不用自己日日辛劳,每日只需过吃吃睡睡的好日子,它却不知道人圈养它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吃它的肉!画薇,难道你也只是一头猪吗?一头猪吗?”宛琬抹不净那不争气的眼泪。

她立在风中,柔弱的身子裹在那片娇媚的紫红中,脸色煞白,却美得惊人。宛琬,自古一将功成万古枯,下不了狠心又怎能成就大业?日后你总会明白,胤禛看着宛琬想她发泄出来就会好了,可为何心中一阵酸痛,难道他们真的都错了?

“你们以为废了太子,天下就是你们的了?可笑,还好你们的皇阿玛没你们那样心狠,他终会想起从前种种,到时你们的二哥还是太子,可怜你们枉尽心机终是一场空!”见八阿哥终变脸色,宛琬心中痛快。就让她再放肆这最后一回吧,他们的世界太过阴暗,太过丑陋,以后只怕更胜于此,她已不想再留。

宛琬转向胤禛,凄凉道:“亲人、手足你都不爱又如何去爱天下人?你是以这样的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吗?胸怀大志从来不等于无情无义,权谋策略不等于不择手段。”

一阵秋风刮过,吹开那疯长的蒿草,露出蹲藏之人拉弓欲射。宛琬奋力推开胤禛,让那箭呼啸穿过,明明只是一刹那,却有亿万念头汹涌决堤而出。招惹了他们,天下之大,只怕她无处可逃,她也没有力气再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箭强劲的力道呼啸着刺透后背,宛琬身子猛然向前一弓,箭杆嗡鸣着震颤不已。

猩红涌上眼底,天昏地暗。

“宛琬!”“宛琬!”“宛琬!”喊声撕裂惊天动地。

正文  第十二章

四贝勒府朱漆大门敞开,门前两尊狮像须发皆张,栩栩如生,黄昏的光照得两只狮头吊环黄澄澄地发着威。

胤禛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将宛琬抱上早已候在门口的翠幄软轿,四名大汉抬着轿子一路不停,疾步稳稳地径直往里抬去。

十三阿哥早已快马加鞭让人将额椅殿(太医殿)一溜十来间房打扫停当,额椅殿外太医们及捧着药匣家什的十几位王府小厮纷站两边。

众人脚下一路不停,穿花拂柳,来到额椅殿前。

夕阳如血,探过墙头射在入门迎面巨型荷花青玉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射出一片清冷的玉光。殿前的三尊白檀木雕佛像慈眉善目,笑看芸芸众生。

胤禛命轿夫们停轿走开,亲身抱出宛琬,已有太医赶紧上前。

胤禛挥手免去他们拱手揖拜。太医见那女子胸前箭弩穿膛而过,面如死灰,心下骇然,三指切关,面色徒变。

胤禛目不转睛盯着太医神色,见他脸色一变,心底顿寒,咬牙抱起宛琬奔入内室,太医们随后疾步入内。

胤禛放下宛琬向后退去,由太医们一涌而上忙忙碌碌施救。胤禛只见空隙间榻上垂下的一只手泛着死青颜色,他心口一滞,嗓子眼里竟有了些腥气,退出房前他只对太医们说了一句话,“一定要把她救活。”语气坚决,无庸置疑,违令者死。

深夜,胤禛立于窗前,凝望额椅殿的方向,那里依旧灯火通明。他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生离死别近在咫尺,才知道阴阳相隔的距离,他也一样无能为力。人生一世,争权夺利,阴谋算计,不过须臾之间,转瞬即逝。

李青侍立身后,已过四更,四爷依旧静静立在窗前,衣袂轻飞,仿若这天地万物俱已不在,只留四爷一人,青衣寂寞,独自伫立。

月华浅去,天空微微露白,日出之处隐约一抹橘红。

太医伸袖拭去额间冷汗,回禀胤禛,已将箭弩取出,止住了血,解了毒,格格性命应可保住。他见胤禛一身憔悴疲倦,眉心深深褶皱舒展开来,微微犹豫:“只是——”

胤禛闻言褪去喜色,“只是什么?说。”他语气平淡异常,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势。

“只是那箭弩上也被人涂抹了毒药,两毒齐发,虽都解了,可因两毒相混在体内停滞过久,只怕格格以后很难受妊。”太医咽了口口水,讷讷道。

胤禛的脸微微一僵,身子微颤,伸手扶住冰凉石栏,袖袍在晨风里轻轻飘扬。

许久,他踏上石阶。

室内,不知是燃了多少盆炭火,推开房门,只觉一股灼炙之气扑面而来。正中搁着张矮榻,青莲色纱帐层层挽起,众人觑着胤禛面色,俱都不敢开口,室内一时死寂。

矮榻上宛琬血污狼藉,面色灰败得不见一丝血色,冷凝得如同蜡人。

胤禛取过温热棉巾,绞干了,挥手让人退下。他坐置榻沿,手指摩挲,撩开宛琬额前纠结的乱发,慢慢地,轻柔地擦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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